1972 故鄉

《家族》之後,山田洋次拍了《男人之苦­》第六至九集,才有《故鄉》的出現,它是日後所謂的「民子三部曲」的第二部,沿用井川比佐志、倍賞千惠子及笠智眾的演員陣容,也繼續用「精一」及「民子」的角色名稱。其實這兩個名字有其獨特意義,民子既是有個「民」字,也是木下惠介《卿如野菊花》堅毅女主角的名字。而日文漢字「精一杯」是「竭盡全力」的意思,所以兩個名字代表了刻苦的農民精神。

《家族》的精一及民子因為礦業衰微移居北海道,《故鄉》雖然是全新的故事,設定和《家族》不同,但可以視為它的前傳,因為《故鄉》就是描寫男女主角在本業衰落下,盡了最後努力仍徒勞無功,只好離開故鄉及轉行。影片的結尾是精一帶着家人,在島民的歡送下離開小島,正好接得上《家族》的啟首。片名雖為《故鄉》,其實是一個失去故鄉的故事。

瀨戶內海倉橋島上,精一及民子經營運石的航運,精一是船長,民子是大副。但隨着時代的變遷,他們的木船已失去競爭力,大型鋼船的運載力及速度超出木船很多倍,此外還可以用貨車運載。精一的生意愈來愈少,成本卻不斷上漲,變得無利可圖。許多島民到附近的城市,例如廣島、吳市及尾道謀生,包括精一的弟弟健次,所以民子取代他當上大副。

精一想買新船,但貸款人警告,已有人試過這樣,失敗收場。本來還有換引擎這條路,但一次暴風雨中,精一及民子雖把船駛到安全地方,但船身依然受到相當損壞,要修好又是一大筆錢。精一無奈接受到尾道當船廠工人,他完成最後一單生意後,把老父仙造留在倉橋島,和民子及他們的一子一女搬到尾道。

多影像、少對白

《故鄉》是山田第一次沒有用片頭職員表,出過松竹標記及片名,便進入正題,職員表留到最後。乍看平平無奇的開場,卻以純影像將精一的困境道出:他的木船滿載石頭,駛過音戶大橋時,有一艘大很多的噴射船,從後快速地越過。精一的船叫做「大和丸」,很自然就令人想到精一失去職業及故鄉,象徵着「大和」,即是傳統日本被經濟發展淹沒。

木船被噴射船越過時,民子在船上晾衣服的情景,正是山田構思《故鄉》的靈感所在,是他和渥美清等人到瀨戶內海旅行時,從倉橋島的山頂見到。精一及民子離開倉橋島前,仙造帶着孫女上山眺望,矚咐她要好好記住她快要離開的故鄉,也呼應了山田想出《故鄉》意念的當刻。

《故鄉》是山田又一次突破,山田大部分時間拍喜劇,對白多以外,情節較多也在所難免,就連充斥傷痛的《家族》,也是節奏明快、情節豐富,直至早苖被火化後,一家人無言地繼續趕路時才把節奏減慢。《故鄉》的開頭五分鐘沒有對白,而全片的許多空鏡,往往不是用來當定場鏡頭,更是一個空鏡接一個空鏡。從上述的簡介可見,本片情節也相對簡單。我不會稱這種無言拍法、簡約情節是「以影像說故事」,因為這些空鏡本身,並沒有道出幾多情節。

山田說他將《家族》的「紀錄片風格」在《故鄉》延續,不過從影片本身,由於沒有東京或大阪這種人頭湧湧、照明不足的室內場景,《故鄉》的畫面委實和一般劇情片無異。但是在劇本及演出這方面,《故鄉》仍然有即興演出,還比《家族》更進一步。山田只為《故鄉》撰寫好故事,台詞是在拍攝當日或前一天和演員商量出來。這樣看來,一反山田常態的無言、多空鏡的表現方式,和沒有已完成劇本這一點有關。

倍賞千惠子和井川比佐志

《裸島》結合《楢山節考》?

我認為在風格上最能和《故鄉》相提並論的日本電影,應是新藤兼人的《裸島》。山田不至於像新藤完全隔絕對白,但明顯把對白減少。精一最後一次運石,佔了影片約三分一篇幅,大抵都是埋頭苦幹,當中穿插一些倒敘,例如精一弟弟離開後,民子去讀書考大副牌的經過。卸下石頭時,旁邊就有一艘鋼船以現代機械,把數倍多的石頭卸下。回程時,更見到沙灘上有隻木船被放火燃燒,這是之前木船製造商形容過的情景,精一感嘆大和丸亦會有同一下場。木船運輸的式微,同樣令製造商失去了世代相傳的生意。

民子在影片開始以來,就有不少場面是拍她開船、以及一些水手做的粗重工作,在最後一次運石中,拍了相當多倍賞千惠子和井川比佐志上落石頭的過程,令人記起乙羽信子及殿山泰司在《裸島》打水上山之類的粗重工夫。

另一部值得和《故鄉》比較的電影,是木下惠介《楢山節考》。《故鄉》雖然沒有《楢山節考》的大膽色彩或歌舞伎元素,但一個很基礎的相似點,就是精一不捨得拋棄故鄉,就如《楢山節考》的孝子不捨得送母親上山去死。木船不敵時代的殘酷現實已一早表明,就如《楢山節考》的殘酷習俗一早已是事實。孝子想反抗這個宿命,但最後還是哀傷地接受,就和精一一樣。最後一次船程的悲壯感覺,可以和《楢山節考》送母親上山一段相比,都是很緩慢痛苦。

渥美清的參演

在《家族》客串暈船乘客的渥美清,在《故鄉》擔任一名重要配角,先前的故事簡介沒有提起他,因為這個角色基本上沒有帶出幾多情節,但是以旁觀者的身份觀察及回應主角,以及代觀眾詰問角色。渥美清飾演魚販松下,他對精一及民子一家甚為友好,經常將一些賣剩的魚半賣半送給他們,民子樂於請他共晉晚飯,只是松下不願接受。

暴風雨當晚,精一及民子在開船,松下送魚過來,更給仙造煮晚飯,被仙造問起他的身世。他說自己生於韓國,日本敗戰後隨家人回到東京,但父母在這段期間離世,他成為孤兒。那麼松下就多數是在日韓國人,松下這個姓不代表甚麼,許多在日韓國人都有日本姓名。山田最初的構思,真的是要將松下寫成在日北韓人,或者是在日南韓人,但當時「民團」(在日南韓人組織)跟「總連」(在日北韓人組織)的關係微妙,山田跟不同人士商談後,決定放棄道明松下是在日韓國人。

被文明逐出樂園

松下輕描淡寫道出辛酸的過去後,和仙造的對話帶出影片一個難以解答的詰問。松下去過日本不同地方(寅次郎的變奏?),但始終覺得這兒最好。

仙造:是啊,這兒冬暖夏涼,魚又好吃,這裏很好,簡直是日本最好的地方。
松下:為甚麼大家又要離開這個好地方呢?為何不能在這兒生活?
仙造:城市的薪金較高。
松下:薪金?或者吧。

《家族》以「貸款地獄」、大阪世博,以及殺死早苖的東京,對經濟發展及城市化作出血淚的控訴,《故鄉》這場卻是輕描淡寫,兩個勞動階層以他們的世界觀,嘗試去解答經濟學家或社會學家無法簡單回答的社會問題。

仙造說倉橋島很好很好這一點,也是《故鄉》跟《家族》一個殊異的地方。《家族》的煤礦、廣島福山的工業荒漠、大阪及東京的恐怖人潮、北海道開拓地的荒蕪,都襯托出人物的艱辛,以及他們要承受的悲劇。但瀨戶內海這個美麗地方,令《故鄉》幾乎全片都是美不勝收,精一及民子卻還是要離開。

仙造「這兒冬暖夏涼,魚又好吃」這一句話,在另一場得到呼應。家人否決了精一買二手船的提議後,精一和民子到尾道造船廠參觀,再決定是否接受工作。參觀過後,精一和民子在餐廳午饍,他們點了牛扒,精一沒表情又沒說話,但吃得很是饑渴。他停下來,好像做了錯事低下頭說了簡單一句:「好吃」,接着民子便把自己的牛扒分給精一,精一又完全沒有推辭的意思,還好像吃了民子那半份還不夠的。這麼簡單的一場,道出精一既是為勢所逼要放棄故鄉,但自己也敵不過城市生活的誘惑,亦即是仙造答的那句「城市的薪金較高」。

松下「為甚麼大家又要離開這個好地方呢?」這個質問,有如上天對人類的搖頭嘆息。當然山田並不是要讉責精一及民子作出錯誤決定,故事是毫不含糊地指出他們確實無力挽回,正如《家族》的精一及民子非走不可。但在瀨戶內海的美景下,《故鄉》的大自然並沒有對人類無情,卻是人類自己,以文明將自己驅逐出樂園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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