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東京家族

2010年中上映的《京都太秦物語》過後,山田下一部作品《東京家族》在2013年1月上畫,乍看山田有三年的空白,但其實《東京家族》原訂於2011年11月上映,來紀念他成為導演50周年,只是因為311地震後他把部分劇本修改,主角老夫婦亦轉了演員。將映期押後至2013年,也令《東京家族》正好成為紀念《東京物語》60周年的作品。《給弟弟的安眠曲》靈感來自市川崑《弟弟》,《東京家族》則宛如小津《東京物語》的重拍,但一如《給弟弟的安眠曲》,山田作了一些重要改動,於是又是用了一個經典作品,去拍他自己想拍的故事。

山田對《東京物語》向來推崇備至,它是《摘彩虹的人》其中一部選映的經典影片,他和年青電影學生交流時,曾以《東京物語》作為研習內容。山田在《息子》已經試過以《東京物語》作起點,去拍老父在喪妻之後的故事,並帶出不肖子找到人生方向、並和父親和解的故事。《東京家族》既是重拍《東京物語》,也是將《息子》反復,以小津為起點,帶出山田的關注,也把《東京物語》較為苦澀的結局,轉變成對未來的期盼,也切合311地震後,日本人重新檢視「絆」這種家庭倫理的社會氛圍。

和《東京物語》相比,《東京家族》有以下主要改動:

  1. 平山老夫婦從住在尾道,轉到瀨戶內海的大崎島。
  2. 小津版的平山家有三子二女(其中次子昌二在二戰陣亡),山田版則只有二子一女,昌次(妻夫木聰飾演)在生,是舞台佈景工作人員。
  3. 紀子(蒼井優飾演)從昌二的寡婦,改成昌次未向家人介紹的女友。
  4. 小津版片頭,平山老夫婦從尾道出發,山田版一開始就是兩老抵達東京。
  5. 兩夫婦的熱海溫泉之旅,在山田版改成橫濱高級酒店。
  6. 小津版的母親富子回到尾道後去世,山田版的她(吉行和子飾演)在東京病死及火化(這點和《家族》的早苖相似),骨灰由周吉(橋爪功飾演)捧回家。

(我於2013年曾就《東京物語》及《東京家族》異同寫過一篇更詳盡的比較,有些觀點和下面的內容相近,但也有分別,反映了我改變了的想法。與其折衷,我選擇將舊文及新文分開,舊文的連結在此。

《東京家族》頭一個小時,很煞有介事的去模倣小津的美學,例如每場的空鏡、攝影機高度,人物說話稍為平板的腔調,對話是不疊聲,每個鏡頭要開始片刻後人物才說話、說完話後也要等一瞬才剪到另一鏡頭。有些對白是從小津版照搬,然而紀子的出場是影片風格的轉捩點,小津逐漸退場,換成山田。

妻夫木聰、吉行和子、橋爪功

老夫老妻

《東京物語》也給了山田一個寫老夫老妻故事的框架,即使《男人之苦》中有叔父叔母這對夫妻,但在山田個人作品中,甚少見到老夫老妻的出現,更不要說是兩者的生離死別。《家族》及《故鄉》只有祖父笠智眾,《電影天地》只有渥美清的喜八,《息子》的故事由老父喪妻一年後開始,在本片前一部作品的《給弟弟的安眠曲》,女主角雖已到達做人祖母的年紀,但是她已守寡了20年。所以之後的《嫲煩家族》,除了是《東京家族》的欲罷不能,也是山田把老夫老妻這個元素,變成影片主題深入探討。

《東京物語》和《東京家族》兩個時代,客觀條件大有不同,首先是交通。在小津的年代,從尾道到東京要兩日一夜,這也是富子急逝的一個因素。在山田版,兩夫婦居住的瀨戶內海小島比尾道更隔涉,但他們上午十時坐渡輪離開小島,下午未到下班時間便抵達東京品川站。所以子女們回鄉奔喪也不用太多時間,但兄姊依然想趕回東京。但這些分別其實就是相同,因為交通及通訊的便利沒有縮短兩代人的距離,山田仍能帶出人倫的隔閡。

紀子的出場,不只是在風格上將電影從小津轉至山田,也是把內容從《東京物語》的不孝及人生無常,轉至希望及重生。滋子(中嶋朋子飾演)以自己要開會為理由,拒絕收留兩老的一晚,周吉和富子依舊分開行動,但富子在昌次家不只見到兒子,還和紀子初次見面。山田將《息子》一場照搬過去,就是父親不請自來去探幼子那晚,他把握機會將女友介紹給父親認識,更得到他同意讓兩人結婚的這一段。

之所以能將《息子》這次會面搬過去,是因為《東京家族》新加了的昌次,正是來自《息子》的幼子哲夫。不過哲夫及昌次的關鍵分別,在於哲夫起初是不斷轉工的渾噩青年,變成踏實的鋼筋廠職員,而昌次只是在周吉心目中不務正業。昌次是有相當專業技能的舞台工作者,他可以在演出水平頂尖的東京歌舞伎座工作,儘管不是長工,也是他專業能力的表現。在柴又吃饅魚飯那段,他接了兩次工作電話,亦見到他其實有相當工作量,只是答不出周吉問他打算五年後、十年後會怎麼樣。《息子》老父昭男退休前是地盤工人,應該沒有嫌棄哲夫做鋼筋廠的理由,然而周吉退休前是教師,亦即是白領,長子做醫生,昌次則做着藍領工作,再次是山田常用的白領及藍領矛盾。

昌次所做的佈景工作人員,工作性質接近木工,也就是《給弟弟的安眠曲》木工阿亨的延續。阿亨是蒼井優飾演的小春的最好歸宿,所以蒼井優飾演的紀子,很自然和昌次非常登對。

富子見了紀子非常喜歡,但紀子還未見到周吉。周吉和小津版一樣,喝醉了在滋子的美容店過了一晚,再過了幸一(西川雅彥飾演)那兒。富子回來,說自己昨晚很高興,然後就病發倒地,當晚離世。老人在極歡樂的情況下急逝,就在《家族》發生過。山田在影片最後這三分一,除了鋪陳富子之死,也留下一個大謎團:到底周吉會接受紀子嗎?是小津版所無。

蒼井優

真是好媳婦

周吉一言不發地和昌次及紀子回到大崎上島,紀子一直感到不快,覺得周吉不喜歡她。但周吉心情平復後,道出自己很滿意紀子,很感激她遠道而來,那就回到小津版中,原節子懺悔自己逐漸忘掉亡夫,山田版的蒼井優就說自己其實後悔過來,並不是真的那麼好。兩個版本的紀子雖也帶着富子的手錶離去,但我們可以預料原節子未來的生活多數會不愉快,但蒼井優卻是帶着希望。周吉在兩個版本的最後鏡頭,都有孤寂的意境(《息子­》則以老父帶着傳真機回鄉,期待和未來媳婦以文字交談),但山田版還是添加了鄰居少女和周吉的狗愉快遊玩的鏡頭。

《東京家族》在兩處加入了311的內容。周吉到舊同事神牌前上香,發現這位故人的妻子,在311的大海嘯中失去母親,而她的父親早在二戰時,隨着運兵船沉沒大海(《母親》山崎的死法)。第二處就是昌次和紀子是在福島災區做義工認識,這是很「好人有好報」的情節。《男人之苦》第48集中,寅次郎也在阪神地震為災民做義工。

我認為山田即使保留了幸一及滋子對父母感到煩厭、滋子在老家很心急地想要母親的和服,但演出上始終沒有小津版那般勢利,周吉及富子也沒小津版那般可憐。山田始終有一種「他們不算很孝順,但始終都是一家人」的感覺。小津展現出人倫疏離的無奈,但山田卻好像在提醒觀眾,家人本來就不會完美,只能接受。若加上寅次郎,以及更麻煩的鐵郎(《給弟弟的安眠曲》),就更清楚點出山田的家庭觀,和小津還是有不同。

《東京家族》無疑為80歲的山田注入新的活力,他在2000年代的產量是隔年一部,《東京家族》之後卻是連續幾年都是每年一部。增產外,《東京家族》的平山家恍似成為山田的新班底,在翌年的《東京小屋》已有多個演員再次出場,妻夫木聰最為吃重,去到2016年至2018年的三集《嫲煩家族》,更是全家上陣。(紀子在書店得悉富子病危的一場,就出現過Virginia Lee Burton《一間小屋》的繪本,它和《東京小屋》有點關連。)

繼續閱讀:2014 東京小屋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