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之神》改編自原田舞葉在2008年出版的同名小說,山田本來在2020年初開鏡,來作為同年松竹映畫一百周年的紀念作。但原定飾演主角的志村健,因為患上新冠肺炎辭演,消息公佈後數天辭世。山田改以參演過《男人之苦》第30集、又是志村健好友的澤田研二代替,但疫情在日本繼續蔓延,拍攝多次中斷,更把疫情都寫進電影中,最終於2021年8月上映。
(斜體字:劇透)
疫情爆發前夕的東京。78歲老人鄉直(澤田研二飾演)嗜酒爛賭,欠債累累。妻子淑子(宮本信子飾演)及失婚女兒阿步(寺島忍飾演)狠心對他經濟封鎖,阿步提醒父親,不要以賭錢及飲酒做人生寄托,既然他熱愛電影,單是看舊戲便足以打發時間。鄉直一怒而去,去到他老朋友寺新(小林稔侍飾演)經營的老片戲院「銀幕戲院」。
寺新正在試片,那是出水宏導演(虛構人物,Lily Franky飾演)的《花筏》(都是虛構),喚醒了鄉直及寺新的青蔥歲月。原來鄉直(菅田將暉飾演青年版)當年在松竹擔任助導,《花筏》他有參與。寺新(野田洋次郎飾演)是片廠的放映師,淑子(永野芽郁飾演)是片廠門前食店東主的女兒,當紅女星桂園子(北川景子飾演)和三人是好朋友。
鄉直寫了劇本《電影之神》,更得到執導的機會,可是他過於認真及緊張,拍攝第一天便多災多難。鄉直自此放棄拍電影的夢想,過了幾十年的渾噩人生。他熱愛電影的外孫(前田旺志郎飾演)發現鄉直的《電影之神》劇本,驚嘆外公的創意,決意幫他圓夢。

山田回到《電影天地》及《摘彩虹的人》向電影致敬的主題,而在創作或改編的層面上,他也回到《息子》及《給弟弟的安眠曲》將原作小說或電影的一些元素抽出,再寫一個全新故事的改編方法。日本電影和文學(包括流行和經典)的關係密切,許多電影經典都是改編自小說,但像《電影之神》改到面目全非,實屬罕見,可能只得原著一成,有鄉直、淑子、阿步、寺新、「銀幕戲院」,但設定幾乎完全改變。
簡單而言,原著是有關「看電影的人」,山田則是寫「拍電影的人」,於是鄉直是昔日助導、寺新是放映師、淑子是食堂東主女兒都是山田的補寫。桂園子、出水宏都是山田的創作,哪管出水宏就即是清水宏,桂園子到最後才揭盎是原節子(也有岸惠子的元素),不過原著中的高峰編輯(電影所無)也是影射川喜多長政一家。小說的故事內容我放在文章尾段,雖有參考價值,但既然山田把故事重新創作,把電影當成獨立作品去討論較為恰當,讀者有興趣可以自行比較異同。

好導演需要甚麼?
《電影天地》中飾演片廠雜役的笠智眾,在松竹的蒲田時代便已在松竹演戲,事隔50多年演出《電影天地》,有如歷史見證。《電影之神》就輪到山田做60多年後的見證人,影片雖然沒有道明倒敘的年分,但憑着黑白、標準銀幕就明顯是1950年代,亦即是山田在松竹做野村芳太郎助導的年代。《電影天地》的主角島田也是助導,但一如鄉直,這兩個角色的藝術理念並非代表山田。(不過山田今年90歲,鄉直現年78或79歲是無可能在那個年代做到松竹助導,因為當時做片廠助導要大學畢業。)
島田思想左傾,和被通緝的共黨分子來往,他的電影理念是要暴露社會實況,鼔動大眾改變社會。《電影之神》的片場中,也不時見到左翼抗爭標語,不過鄉直沒有明顯政治取向,一心做他的電影夢。鄉直因為一個好劇本被擢升為導演,自然令人想起一眾和山田同年,但比他更早得到做導演機會的松竹新浪潮導演。
鄉直開鏡拍攝《電影之神》那一天,他追求特殊的鏡位,這種拍法被工作人員好心勸止,他跌傷也與此有關。他之前向朋友們宣稱討厭「女兒嫁人,父親患得患失」的影片,反小津、反通俗劇,基本上是松竹新浪潮導演在當時的立場。小津在《電影天地》以緒方導演的身分出現,更拍了一場戲給我們看,這裏則叫做小田導演,但他沒有出場,更沒有像出水導演解釋他的電影信念及導演手法。不過鄕直在結尾觀看的《東京之物語》,就當然是《東京物語》,片尾字幕也列了出來,不只寫出由小津安二郎導演,也包括編劇野田高梧。
我不是說山田想挖苦同代人,誇獎自己的穩打穩紥最終得到成功。但山田在影圈接近70年,見過許多成功及失敗的例子,他自己也經歷過多次失敗。天才橫溢的鄉直,就是經不起挫折,一下子放棄了夢想及人生。
鄉直在外孫的協助下把《電影之神》重寫,角逐劇本獎「木戶獎」(影射以城戶四郎命名的城戶獎)。外孫的意見,表面上是笑料,但隱含了許多鄉直當年沒想過的編劇技巧。山田跟隨野村芳太郎做助導及為他寫劇本,以及名義上和橋本忍合編、實際是為他謄寫期間,學習到很多不能從課堂學習,要經過師匠傳授的寶貴知識。
鄉直開鏡前在食店肚瀉,園子看到他的劇本寫滿筆記、畫好分鏡,預言鄉直準備得太足,拍攝時反而會遇上很大麻煩。編劇有技巧、導演也需要靈活,這些都是電影所需的「技術」,單是「藝術」並不足夠。山田是工匠型的導演(但不代表他無個人風格及追求),而不是才情橫溢的藝術型導演。鄉直缺乏的堅毅及技術,間接道出山田的電影路是怎樣走過來的。
(文章未完)延伸閱讀:山田洋次的助導及編劇時代

新面孔或舊人新形象
山田這次大量起用未拍過他作品的演員,包括四位青年角色、寺島忍、Lily Franky,志村健不單未拍過山田電影,更未做過電影主角,可惜天意弄人。只有飾演寺新的小林稔侍是山田20年以上的班底,澤田研二及宮本信子雖然都拍過《男人之苦》,但澤田研二已是1982年的第30集,況且40年前的澤田研二還是極品美男,現今的他已經不修邊幅,又肥又老,演鄉直和演自己沒大分別。宮本信子演過1971年的第六集,她雖不是女神,但她飾演一個離開了丈夫、帶着嬰兒回娘家的鄉下姑娘,因為寅次郎收留她一晚,她想以身報答,被寅次郎拒絕。
鄉直的自私任性、兩袖清風、意志薄弱,無疑和寅次郎,以及《給弟弟的安眠曲》的鐵郎一脈相承,但還有一個前例。當鄉直向大家介紹他《電影之神》的構思時,繪影繪聲地描述劇情,令人身歷其境。這種表達方法,《摘彩虹的人》西田敏行中做過幾次,飾演戲院東主的他描述經典電影的著名場面。頑固討厭但外強中乾的老人形象,也延續了《息子》、三集《嫲煩家族》對老人的描繪。

我覺得最特別的選角是北川景子的桂園子。就算日本娛樂圈美女如雲,北川景子在她們之中一直有「高嶺之花」的形象,太強模特兒氣質,美得難以接近,缺乏做主角的親和力。雖然山田已知道園子這角色只能由北川景子去演,但關鍵是原節子或岸惠子都是紅的美女影星,北川景子不紅。不過她的園子既清純又脫俗,眼神像吉永小百合,整個面容像山本富士子,脫胎換骨。
俊朗的鄉直、老實又害羞的寺新一同戀上淑子,這種三角關係可追溯至《希望與痛苦》,都有害羞一方寫情信表白,但女方一早心繫主角的情節。園子也喜歡鄉直,不過很快退出,現代觀眾可能覺得女星愛上助導很不可思議,但松竹新浪潮最重要三位導演大島渚、篠田正浩、吉田喜重的太太小山明子、岩下志麻、岡田茉莉子都是松竹女星,三位美女都是在他們未成為著名導演便傾心於他們的才華,不過山田的太太(1955年嫁給山田,2008年去世)是圈外人。
回到鄉直等人的三角戀,他厭惡通俗劇不反映現實,但他和淑子及寺新就陷入了通俗劇那般的處境,也可視為山田再一次肯定了通俗劇可以真實描述人性及人情。
鄉直在《電影之神》那個橋段,相信很多觀眾,尤其是追看日本片的,都會想起由綾瀨遙主演的《星光奇遇結良緣》(2018)。再看多一點經典電影的,會說得出活地亞倫的《戲假情真》(The Purple Rose of Cairo,1984)。不過鄉造說得出他的故事靈感來自巴士達基頓,其實就是《偵探夢》(Sherlock Jr.,1924),所以也不能說山田抄橋,除非你不認識基頓。
山田在踏入90高齡前,於疫情及主角病逝的多重困境下完成這部新作,我原以為他會依照原著,拍出一部像《摘彩虹的人》那個層次的作品。就連在2010年出版的台灣原著譯本中,序言者聯想到山田、寅次郎、《電影天地》及《摘彩虹的人》,哪管原著非但沒提過山田,談過的電影更是以西片為主。山田素來避免在電影說自己,或刻意告訴觀眾「這是我的回憶」,卻會不經意把個人經歷、人生觀、世界觀,寫入一個個充滿娛樂性的劇本中。
山田在前作《男人之苦》第50集巧妙地總結、完結、圓結寅次郎的故事,這次把自己在電影的起步,和世界電影在疫情下重創扣連起來,就像他把打亂《東京家族》拍攝的311大地震寫進影片一樣。回望過去是老導演專長,但展望將來卻未必人人做到。

(原著小說內容)
阿步本為舊區重建發展商課長,因在一項和電影有關的地產項目,被流言所害而辭職。她為了事業犧牲個人幸福,年近40仍是獨身。此時她的爛賭父親鄉直心臓病入院,出院後,阿步為了令父親控制賭癮,着他把時間用來看他最愛的老電影。
阿步在鄉直喜愛光顧的銀幕戲院,觀看父親心愛的《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1988),感觸之下寫了隨筆。鄉直沒有告訴她,便把這篇文章上傳到電影雜誌《影友》的部落格,阿步因而獲《影友》的編輯高峰好子賞識,入職《影友》。鄉直也有在部落格撰文,他對世界電影的知識以及探討電影感情的筆觸,深受網民歡迎。《影友》為他設置專用部落格,名為「電影之神」,來自鄉直一個信念,就是每間電影院都住着電影之神。
鄉直發文談美國片《幻夢成真》(Field of Dreams,1989)中的父子恩怨,被網民「玫瑰花蕾」用英文反駁。鄉直和玫瑰花蕾的筆戰,令部落格的瀏覽人數高企,連帶《影友》也扭轉經營劣勢,得到大片商的贊助,此項贊助又和阿步昔日策劃的地產項目有關。但此項目將令銀幕戲院結業,阿步把此消息公佈後,網民激烈反對,更得到玫瑰花蕾及國際影人的支持,終令銀幕戲院得以保留。
玫瑰花蕾原來是知名美國影評人,和鄉直同年,也和他一樣打過二戰。玫瑰花蕾因為抱恙而停止發文,鄉直決定飛去美國探望,但出發前玫瑰花蕾已經病逝。鄉直因而意志消沉,阿步帶他去看電影,原來那是向鄉直致敬的放映,影片是《星光伴我心》,鄉直非常感動,繼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