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的三對日本戰後夫婦:《風中的母雞》、《茶泡飯之味》及《早春》

夏日國際電影節的五部新修復的小津安二郎作品中,有三部是和夫婦關係有關:《風中的母雞》(1948)、《茶泡飯之味》(1952)及《早春》(1956),它們不是甚麼三部曲三連作,要是單獨看,或者密集看完小津全部作品,未必會見到它們的一些關連,故為文談論。

去年延期至暑假的第46屆國際電影節,放映了田中絹代導演作品全展,田中絹代導演首作《戀文》(1953)和由她主演的《風中的母雞》,都有戰後日本女性別無選擇下出賣肉體的情節。《戀文》由森雅之飾演的男主角,要學會體諒女主角久我美子的苦衷。《風中的母雞》的田中絹代反過來要哀求丈夫佐野周二原諒她,為了讓重病的兒子得到治療而賣身一次。

必須指出《風中的母雞》和《戀文》(丹羽文雄原著、木下惠介編劇)的時代背景表面相同,但開拍背景其實有一個很大分別,前者仍是日本被美軍佔領的時期,但去到後者,日本已憑着1952年4月28日生效的《三藩市和約》,結束了佔領期,美軍從此把行政權力交回日本政府。佔領與否對日本電影是有重大影響,因為在佔領期間,日本電影須經由美軍審查。

女人先為自己還是丈夫

和《風中的母雞》同年出品,溝口健二導演、同樣由田中絹代擔任女主角的《夜之女》是有關流鶯,而兩部片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嫖客都是日本人。如果單是日本嫖客就足以撐起整個黃色事業,即是日本國民的經濟能力很強,就沒有那麼多日本女性因為自己或家人失業而要出賣肉體。在美軍審查電影之下,即使未必有明文規定不准拍美軍嫖日本女人,但這種題材絕對會損害美軍的形象,以電影的傳播力,更有可能激起民憤,所以要先知道這個背景,才會知道《風中的母雞》和《戀文》有着截然不同的創作自由度。另一部像《戀文》把握着佔領時代結束開拍的影片,是新藤兼人《原爆之子》(1952)。

《戀文》講明這些女子,以及女主角,是做美軍的包養女友(日文稱為Only),理論上又不是妓女。成瀨巳喜男導演、林芙美子原著的《浮雲》(1955),高峰秀子的角色就憑着做美軍女友,捱過回國後最艱難的時期,該片男主角跟《戀文》一樣都是森雅之。

這次重看《風中的母雞》,見到小津對田中的角色又不是那麼嚴苛,小津經由她閨蜜的口中說出,問題是田中只顧自己良心好過,若無其事告訴丈夫,沒理會他的感受。這裏不是說誰對誰錯,我認為小津並沒有下道德判斷(反而《戀文》的道德批判會較重),而是寫出人物面對事情的合理、但不一定正確的反應。田中的角色固然有優點,但也有不少缺點給觀眾看到,她是個立體的角色,《風中的母雞》看似哭哭啼啼,《戀文》反而更為感傷。也值得留意田中接客的一場,其實是拍完事(正確來說是不能完事)之後,含蓄而惹人遐想,可能比劉別謙有過之而不及,值得細心觀看,可不要當成典型的小津空鏡而錯過。之後鴇母和嫖客的對話,看似猥瑣,但其實是這種剝削者的寫實一面,毋須帶着道德的眼光去批評。

片中也刻意寫道,田中其實還未把衣車、衣櫃及梳妝台變賣便決定賣身,還大條道理說要為了丈夫而留住它們。衣車是搵食工具,但衣櫃及梳妝枱就不是了。男人根本不需要梳妝枱,它象徵了女人的自我意識,除了化妝還有是那塊鏡,她去接客前一場就是拍她不安的照鏡。可以把不賣梳妝枱詮釋為,她的底線並非肉體上的貞潔,而是身為女人的自我意識。再次重申,這裏並不是說誰對誰錯,而是剖析創作者為人物安排的價值判斷,但這個安排,我認為反而證明了小津沒有現在的「覺青」(不一定是年輕,也包括趕潮流的中老年人)論者說得那麼大男人。

戀愛結婚的先天缺陷

假如不賣身也不賣梳妝枱,就讓兒子死掉,就會去到《早春》的處境。池部良和淡島千景這對夫妻,就是嬰兒夭折了,之後幾年都再生不到。這刻的池部良每晚跟朋友(每天從蒲田坐火車到東京通勤時認識)打麻雀,很夜才回家但從不會在外面過夜。直至另一位通勤朋友:無法抗拒的岸惠子對他投懷送抱,他終於出軌了,不過翌朝醒來又後悔了。

他們在海邊的旅館偷情,翻雲覆雨沒有拍出來,Morning After的鏡頭也有趣,更有趣是岸惠子的說話,她說昨晚望出去,黑夜中燈光閃閃很美麗,但天一光,才見到海很污糟又有垃圾。這也是池部良當刻的心境,做錯事時一切都很美麗,第二朝醒來就不堪回首,即使岸惠子依然秀色可餐,不是有垃圾的臭海。(池部良及岸惠子在下一年又再搞在一起,是在川端康成原著、豐田四郎導演的《雪國》第一個電影版。)

回到《早春》的夫妻關係,重點並不是男人鹹濕,或者七年之癢,而是池部良和淡島千景是戀愛結婚,和小津電影中較常見的相親結婚不同,淡島千景更是以死要脅家人,一定要嫁給池部良。小津電影中,不同的夫妻可以發生不同事情,但最終都會簡單以幸福或不幸福概括這段婚姻,池部良和淡島千景的戀愛結婚就落入了不幸的一類。

戀愛結婚固然是雙方高興地組織家庭,但如果愛情消退了,又沒有孩子來維繫,以愛情為起點的夫妻關係變成沒有基礎,卻又動彈不得。池部良以打麻雀來逃避,然後抵擋不住誘惑,但這次出軌加上轉職到深山的工廠,成為兩夫妻重新出發的契機,橫豎池部良的上司笠智眾之前在權力鬥爭輸了被調走,池部良在東京的日子也不好過。

和諧下的女尊男卑

《茶泡飯之味》的夫妻佐分利信及木暮實千代則是年紀大十年的一對,佐分利信是公司部長,生活比《早春》的一對富裕。不過影片很間接的帶出這對夫妻不只是相親結婚,還要是女尊男卑的一對。木暮實千代的父親去到佐分利信的公司找社長,即是說佐分利信外父認識社長,可能這份工作是外父介紹的,又或者佐分利信一直是這公司的職員,由社長撮合了這頭婚事。

木暮實千代回到大磯(離東京約70公里)的娘家,談起姪女的婚事,相親對象是她父親在瑞典的時候(可能是做外交官或類似的工作)秘書官的兒子。這些細節看似瑣碎,其實道出了木暮的家底。大磯這個地方在《早春》也有提及,有位出身自財閥的打工皇帝,轉到政界做貿易大臣、財政大臣,其大宅就在大磯。

佐分利信的寒微出身可見於他吃飯時,改不了把麵豉湯倒進飯中,當成湯飯那樣吃,吃到雪雪聲的窮人習慣。佐分利信家中的女僕,在鄉下也是這樣吃飯,也道出了佐分利信的出身就和女僕一樣。鄉下在長野的他,為甚麼要這樣吃呢?可能就是以前日本,鄉下窮人吃得起的米飯不好,要和湯送着吃,變成一種習慣,這一點是可以吃白米飯的官家女兒不能理解的,白飯任裝的我們都一樣。

變奏是小津作品之趣

三個丈夫還有一個共通點,都是出去打過二戰而有命回日本。《風中的母雞》及《茶泡飯之味》是留下妻子去從軍(可以想像日本戰敗而丈夫未歸時,木暮實千代有娘家可依,不會像田中絹代那麼拮据),《早春》則應該是在戰後才結婚。如果婚姻分成幸福及不幸福,那麼小津戰後作品的男人,也可分成活着及不能活着回來的。後者即使已死,仍會直接或間接影響倖存者的人生,《早春》那位很渴望在東京做上班族但因肺病而死的同事,也可視作一位不能活着回來的人,令池部良有很大感觸。

這三對夫妻,無論是相親還是戀愛結婚,有小孩還是無小孩,有外遇還是沒有外遇,最終還是要靠自己找到幸福,即使小津還是by default贊成相親結婚,夫妻結婚後才發展感情,但沒有抹殺戀愛結婚得到幸福的可能。新舊影迷看小津,可能太容易被名作吸引,以那些作品去概括出一套不夠完整的小津風格,又或者當他來來去去都是拍同一部片,於是以為有一套固定不變的系統。中心主題雖然幾乎一樣,但小津巧妙的把設定微調,又會細心隱藏及披露,觀眾需要在流暢的情節下,思考微妙的人物關係。間中將名作以外的小津影片,這樣幾套的看,也可有新鮮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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