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田洋次沒有為《男人之苦》第三及四集親自執導這段期間,埋首於《家族》的拍攝工作。這個有關一個九州的離島家庭橫越日本,抵達北海道開展新生活的故事,卻是起源於東京市郊某個火車月台。
山田見到和周圍格格不入的四人家庭,看來像建築工人的爸爸,在月台小商店買威士忌(他本想買燒酒,但店子沒有)。山田跟着這個家庭上車,爸爸將仙貝分給兩個女兒,再旁若無人的大口喝威士忌。這家人帶着不少行李,但不是旅行,山田推斷他們居無定所,三個孩子跟着父親在東京甚至是日本各地找工作。山田發展出「從九州到北海道」的梗概後,在《男人之苦》大賣之後向松竹提議開拍,城戶四郎大力支持。
《家族》的故事發生在1970年4月的一個星期。風見精一(井川比佐志飾演)是九州長崎縣伊王島的礦工,這也是父親源造(笠智眾飾演)退休前的工作。不過礦業不景,失業近在眉睫,精一決定實現多年的夢想,舉家到北海道的開拓地(政府以象徵性價錢提供的土地)去做奶農。精一本來想自己先去,安頓好後才接家人過去,但妻子民子(倍賞千惠子飾演)知道精一的意志薄弱,主張一家人前往。於是在4月6日,精一帶同父親、民子,兒子阿剛及手抱女嬰早苗一起離開伊王島,從長崎坐火車前往北海道。
旅途第一站是廣島縣福山,精一打算將源造從此交給弟弟阿力(前田吟飾演)照顧。阿力離島多年,在鐵廠任職並已成家。精一到步後才知弟弟生活捉襟見肘,阿力拒絕收留老父,精一不得不把源造都帶到北海道。接着五人在大阪過了三小時多,去過大阪世博的會場,但因為輪候時間太長而過門不入,回到車站上新幹線去東京。
原定當晚便轉坐通宵火車向青森(本州北端)進發,但早苖的病情急劇惡化,不得不在東京找醫生,早苖不幸在當晚去世。兩夫妻捧着骨灰繼續旅途,終於在4月10日深夜抵達北海道東北的中標津。休息一天後,鄰居們設宴款待他們,源造非常盡興,卻在當晚於夢中離世。六月,北海道終於迎來春天,精一及民子一邊在農場努力,一邊迎接民子腹中的新生命來臨。

細心旁觀精確批判
山田常被評論家詬病缺乏社會性或政治意識,但《家族》對日本戰後社會及急速經濟增長的批判,卻比許多以政治或前衛風格掛帥的同代導演有過之而無不及。山田的社會批判很紥實地基於社會實況,而非意識形態,山田刻劃角色在劣境掙扎,不企圖分析問題癥結,亦不會鼓吹改變制度。或者嚴格上,山田只是「揭露」而非「批判」,但山田堅守觀察的底線,免卻了不切實際、政治幼稚的藝術家通病。
礦業式微逼使風見家遷徒,套在全片的脈絡之中,是經濟繁榮未能保證平民幸福的第一個例子。山田將會在《故鄉》繼續探討資本密集的經濟發展對平民百姓的影響,此外《幸福黃手絹》高倉健飾演的勇作,同樣有從九州煤礦遷居至北海道的背景。「民子三部曲」最後一部《遠山呼喚》,該片的「民子」是中根津的奶農,倣若將《家族》及《幸福黃手絹》延續下去。
精一沒有通知阿力便把老父卸給他,精一一直假設弟弟在大公司工作,生活一定很好。這點分歧在未離開福山火車站已經出現,阿力知自己的汽車馬力不足,提議他們去坐的士,精一堅拒,結果載了六個人及行李的車子一上公路便動力不足,緩慢而行。
當晚阿力道出自己的生活非常艱苦,明言拒絕收留源造。他買了房子要供20年、買車也是為了上班,房貸及車貸令他陷入「貸款地獄」,月薪根本不夠用,加上年終獎金才能應付,他第二個孩子更快要出世,他連煙酒都不敢享受。阿力的「貨款地獄」,道出資本主義及消費主義的吸血真相,令勞工日復日、年復年的辛勞工作,過着表面物質豐富,但實質貧窮的生活。阿力無法收容老父,也側面道出了經濟起飛之下,傳統家庭瓦解、以核心家庭為主流的日本境況。
去到大阪,世博固然是這部分的中心,山田更着眼於描繪風見家這些鄉下人,在大都會人海中迷失。山田表現出的大阪景象,已經不止是繁華,簡直是恐怖的人山人海,在世界電影之中也很少見到這種城市景象,和山田要本片有「紀錄片感覺」有關,容後再談。
在會場入口,民子碰上了她伊王島的債主。話說民子決定了全家同時去北海道,但旅費不足,便向一直覬覦她美色的這位鹹濕阿叔借了三萬元,暗示精一會先去北海道,期間就可以錢債肉償。債主在會場入口當眾辱罵民子,民子反擊:「世博象徵人類進步及和諧,你這樣罵我還是日本人嗎!」強辯底下卻有雙重意義,第一是日本主辦世博,做出一片歌舞昇平,但社會底層仍有許多貧苦大眾。第二是「人類進步及和諧」之下,女性繼續被人用錢剝削。
致命的首都
早苖之死,無疑是片中最大的悲劇,安排於東京發生,更添一分諷刺及悲涼。一家人在東京站下新幹線後轉車去上野站,時值下班時間,被乘客罵他們帶這麼多東西。決定要暫停旅程後,他們雖然找到民宿,民宿的女侍卻非常冷酷。(《家族》全片都有山田前作演員客串,例如民宿東主是由《男人之苦》第一代叔父龍造:森川信飾演,山田多齣早期作品的男主角鼻肇則在上野站飾演樂隊領班,渥美清飾演青函連接船的暈船浪乘客。)
很艱難才找到夜間開業的急救診所,精一等候期間,卻有擔架把一名滿身鮮血的女子推入來。一生人活在鄉下小島的精一,女兒在診室內生死未卜,診室外又有垂危女子在他眼前經過,令他首次認識到城市的「致命」。

夫妻的陰陽調和
山田在《男人之苦》之前的14部作品,大部分都是以男性為主軸,女性為副,例外是倍賞千惠子主演的《下町的太陽》及《霧之旗》。《家族》民子的比重,算是當時為止的山田作品中的一個異數。山田作品的母親描寫一向較薄弱,《家族》也沒有精一的母親出現,卻在民子身上呈現山田作品少見的母愛。
民子是這次舉家遷徙的提議者,直到早苖的猝逝前,她都像這個旅程的火車頭,大至問人借錢,小至在大阪問路。民子形象突出,是因為精一相對怯懦。借錢一場,正當債主對民子毛手毛腳,精一躲在屋內,但都聽得見,就像眼巴巴看着妻子紅杏出牆那樣。此外在上野站,民子想帶早苖去看醫生,精一卻以金錢理由拒絕,也是欠缺擔當的表現。
早苖的去世成為轉捩點,民子陷入失神狀態,精一逐漸擔起責任,源造的猝逝,令精一失去了榜樣,但也令精一必須在此刻成為真正的父親。兩個死去的家人中,早苖之死對民子的打擊較大,源造則是較為影響精一。然而我覺得不應過份標榜本片的「女性角度」或「女性形象」,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中,也會有一些家庭是妻子較強勢,她們通常會配一個較弱的丈夫,否則強配強只會家無寧日,弱配弱就家不成家。山田在《家族》不刻板、動態的人物設定,形成自然的陰陽調和。
紀錄片風格
山田是片廠制度的產物,《男人之苦》系列除了日本各處的外景,大抵都是在片廠拍攝,寅屋也是搭出來的。不過山田開拍《家族》時就肯定要用紀錄片風格去拍攝,從長崎到北海道都要實景。除了主角或者一眾客串的演員外,盡量使用當地的普通人,影片一開始,還未出松竹的標記,就先有字卡感謝在日本各地參與演出的人。
大阪及東京的片段,有很多是用手搖鏡、自然光、望遠鏡頭、以粗微粒的高感光底片拍攝,有時更要偷拍,例如大阪的地下街,所以拍得出一家人被人海淹沒的真實感覺。很多場面是現場收音,部分場面是無台詞下即興唸白。如此這些「紀錄片風格」,除了寫實,也令主角們和環境合一,洗脫片廠過於潔淨、所以虛假的味道。
但採取紀錄片風格下,山田依然以職業演員為中心,這一點值得進一步討論。有些導演堅持起用非專業演員,甚至「不是演員」去拍片,例如布烈遜,他有能力啟發出比專業演員更為真實的演技。《家族》的「素人」始終難脫鏡頭面前的靦腆,相比之下,井川比佐治、倍賞千惠子及笠智眾這三位專業演員,既可以做出非演員做不到的表情,更比真實的鄉下人更有草根味。《家族》的演出,示範了不應迷信使用非專業演員來達致寫實。
《家族》於1970年10月24日上畫,並囊括該年度多個電影大獎,最重要的應是《電影旬報》最佳日本電影(即是所謂的「旬報第一」)、導演、編劇、男主角、女主角五個大獎「大滿貫」,山田首次獲得最佳導演及「旬報第一」。他在《男人之苦》系列重執導筒的第五集,也入選同年度第八位。山田在影壇掙扎十多年,在一年多的時間便從幾乎被松竹放棄,達到商業上及藝術上的高峰。往後二十多年,山田的導演事業就是在《男人之苦》系列及所謂的「個人」作品雙線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