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電影天地

1930年代,日本電影緩慢地從默片轉到有聲片。松竹的蒲田片廠,在默片時代毋須擔心周圍的噪音,但轉拍有聲片便會影響收音,所以松竹將片廠在1936年遷到更遠離東京的大船。「蒲田」及「大船」變成松竹影片的代名詞,於是也有「蒲田調」及「大船調」這兩個概括松竹風格的名詞。山田在1986年只拍出一部《男人之苦》,八月的檔期留給《電影天地》,是慶祝大船片廠50周年的作品,影片由山田的恩師野村芳太郎監製。

1933年,田中小春(有森也實飾演)在東京淺草的著名戲院「帝國館」做小食售賣員,她和父親喜八(渥美清飾演)相依為命,他是失業的話劇演員。小春的美貌,傳到松竹的蒲田片廠,小倉導演(須磨啟飾演)邀請她做演員,從低做起。喜八一向輕視電影,也害怕女兒會夢碎,不想她去拍戲,但當小春終於有一句對白的角色後,喜八把他的演戲心得傳授。

小倉組的島田副導(中井貴一飾演)默默地暗戀及守護着小春,他出身自商人家庭,但思想左傾,不滿電影只得娛樂,於是埋首撰寫反映社會殘酷現實的劇本,希望松竹可以開拍,城田廠長(松本幸四郎飾演)不滿這種「傾向電影」(即是左傾電影),擅拍粗鄙搞笑題材的內藤導演(山本晉也飾演)把島田的劇本拍成爆笑喜劇,觀眾反應極佳,但島田無地自容。

小春逐漸成名,又成為花心男星的最新戰利品。島田的好友小田切是被通緝的左翼人士,兩人一起被捕。島田最終發現,無論是小田切、獄中的江湖人士,甚至是他家聘請的童工,都被電影深深吸引,令他明白電影對大眾的價值。

獲釋後,他照小倉的指示,將一個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說改編成《浮草》,原定主演的紅星川島澄江(松坂慶子飾演)和愛人私奔,主角落在小春手上。小春無法應付全片的重要場面,喜八道出她的身世,終於令她開竅。《浮草》上畫賣個滿堂紅,喜八在帝國館觀看時離開人世。同一刻松竹舉行慶典,小春乘着《浮草》的成功成為松竹花旦,城田廠長宣佈將遷廠到大船。

岸部一德和有森也實

默片無聲淡出

先說山田身為戰後電影導演的兩個異數。首先,他從1954年都是留在松竹,是同代中的唯一。1960年代是日本電影片廠制度的崩壞期,《男人之苦》是票房保證,年產兩部,令松竹免於像大映、日活般倒閉。第二個異數是新浪潮世代以歐美新潮為尚,只有山田這麼珍重他童年看的1930年代電影,就連純娛樂、甚至胡鬧的導演例如齋藤寅次郎(即是片中的內藤導演),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所以也只有山田,才可這麼坦誠地拍出以慶祝大船片廠為名,實際歌頌松竹及大眾影片的《電影天地》。山田將真實及虛構任意配搭,如果和真實人物太過接近,就會化名。內藤/齋藤寅次郎以外,還有小春/田中絹代、城田廠長/城戶四郎、給小春第一句對白的緒方導演(岸部一德飾演)即是小津,私奔的川島澄江應該是和愛人逃到蘇聯的岡田嘉子。島田副導或小倉導演不是對應個別人物,但當時在松竹擔任助導的吉村公三郎及山本薩夫的名字都有出現過。至於小倉導演,他在拍攝時被演員問要用甚麼表情,他的答案「不要表情」是清水宏的口頭禪。

影片的頭半,早期有聲片的拍攝可以和《萬花嬉春》媲美,但《電影天地》所處的1933年,有聲片技術已很穩定,也就沒有《萬花嬉春》的收音笑話,反而是在導和演這兩方面,營造不少笑料。緒方導演對小春那一句對白的指導,就是以小津的拍攝情況為模。

影片開始時,帝國館仍在放映松竹的默片,有辯士旁述,但對面的戲院在放佛烈雅士提的歌舞片。當時日本轉成聲片的契機,是瑪蓮德烈治主演的《荒漠英雄》(Morocco,1931)瘋魔日本觀眾。其時也有一些德國有聲片大受日本觀眾歡迎,片中出現過《女性如雲》(Mädchen in Uniform,1931)的海報,小春被花心男星帶到橫濱德國式酒館的一場,就有木之實奈奈(《男人之苦》21集的女神)獻唱《龍翔鳳舞》(The Congress Dances,1931)的歌曲《人只活一次》,這個場面宮崎駿《風起了》也有模倣過,是較像山田多過原版。

緒方導演拍小春的那場,全無收音,因為是部全默片。他對小春的指導,明顯是默片的表達方式很有關係。眾所周知,小津是最為抗拒有聲片的大導演,小津1934年的《浮草物語》也是默片。不過《電影天地》裏面的《浮草》,講明是「全聲片」(all-talkie),在帝國館放映時也沒有了辯士,辯士的時代已經結束。

小田切(右)向島田(左)說明電影對大眾的意義

最懂電影的是觀眾

比起《萬花嬉春》,《電影天地》在主題上更為接近《蘇利文遊記》(Sullivan’s Travels,1941)。主角蘇利文是一名成功的荷里活喜劇導演,他很想開拍反映美國大蕭條的影片,被片廠制止。一次意外,蘇利文的身份和一名囚犯倒轉,所以被捉到監牢。他在獄中和囚犯一起看迪士尼卡通片,才知道娛樂片對大眾的感染力,勝過文藝片許多。弄清身分後的蘇利文獲釋,決定繼續拍攝令大眾歡樂的電影。

島田被捕前跟小田切說:「電影難道令觀眾又哭又笑就足夠嗎?」島田思想的轉變,同樣發生在監獄,其實也是山田對電影的看法。《男人之苦》無疑是商業片的成功典範,悲喜交集是山田對電影的理想,《浮草》就令帝國館的觀眾又哭又笑。山田也有過追求寫實的時候,例如調子黯淡的《風吹就倒的男人》,該片男主角鍋尾佐美也有客串本片。但山田在《家族》、《故鄉》等佳作,都成功把深刻的主題放在商業片的框架內。

正如《男人之苦》中,寅次郎的人生態度有時會被Lily或阿博挑戰(阿博往往代表山田的聲音),《電影天地》島田的文藝態度會被他人懷疑或駁斥,再引至正確的方向。除了虛構的小田切,還有就是城田廠長,他說島田寫的劇本太煽情、對白冗長,並且是「No tempo, no sense, no technique」,這句話是城戶四郎的口頭禪,然後城田開玩笑地說,劇本交給「多摩川片廠」去拍就對了,其實就是指日活,它在1930年代以嚴肅文藝的風格著稱。先前說過《電影天地》藉大船片廠周年紀念的名義,去向松竹大船風電影致敬,城戶四郎無疑也是致敬對象。

較為隱晦的,是城田廠長(城戶四郎)對緒方導演(小津)的態度。新年的一場,城田對着緒方說:「最好當然是叫好叫座,但這是不可能的。通常是叫座不叫好、叫好不叫座。」緒方苦笑,但另一位導演卻被城田說「不叫座又不叫好就最糟糕了」。日本影評人佐藤忠男歸納出「蒲田調」或「大船調」的三個精要:一、接近日常生活;二、主角有缺點但值得憐愛;三、正面面對社會及人生,不依賴宗教或革命去解決問題。《電影天地》亦見到這種取態,例如小春就是經不起名利愛情的誘惑(第二點),島田的左派朋友鼓勵他拍大眾影片(第三點)。寅次郎當然也是缺點不少又值得憐愛的主角。

我覺得《電影天地》比起許多向電影致敬的電影,追求另一種層次。這類電影離不開兩個方向,一是闡述導演對電影之喜愛,二是致敬特定的電影、明星、類型或時代。《電影天地》雖然有這兩點,但它很着力去描寫電影給大眾帶來源源不絕的歡樂,而這種歡樂是超越時代及個人。

例如帝國館經理指出,售票處收來的硬幣是濕的,因為工廠女工緊握她們辛勞得來的工資很緊張地問:影片好不好看?小田切被捕前,跟島田指出大眾是真金白銀買票看,所以不能說他們不懂得真正的電影。還有是一個收買佬跟喜八說,電影是他最大的慰藉,試過看完笑片後忘記尋死的念頭。此外屢屢出現戲院內觀眾又笑又哭的畫面,這種拍法山田在《同胞》用過(雖然觀眾在看音樂劇),之後也會在向經典電影致敬的《摘彩虹的人》重用。

有森也實、渥美清、倍賞千惠子

寅次郎以外的渥美清

渥美清飾演的喜八,是向小津1930年代的「喜八」系列致敬,雖然渥美清這個角色其實較接近寅次郎,或者是《傻瓜到家》的安五郎(鼻肇在本片客串獄中的江湖大佬,名字也是叫安五郎)。倍賞千惠子是喜八和小春的鄰居,是有夫之婦(丈夫由前田吟、即是阿博飾演),更是喜八的傾訴及暗戀對象,寅次郎隱約的亂倫遐想,在本片得到局部實現。

我認為渥美清在片中的演出,當是他在寅次郎以外的最佳電影演出。渥美清在《男人之苦》爆紅以後,推掉大部分演出邀約,少數擔任主角的是由他自己開拍的《啊,無聲的朋友》,他邀請今井正做導演,但拍攝時他們屢起爭端,票房及口碑都欠佳。渥美清力求嚴肅演出,但寅次郎太深入民心,他一臉正經反而令人覺得奇怪。渥美清參與山田的個人作品時,只會是客串、插科打諢,但渥美清在本片的比重,和男主角島田不差幾遠。

喜八教小春如何去因應不同設定,去講她的那一句「歡迎光臨」,就像是渥美清把自己過去30年的演藝經驗傾囊相受,搞笑之餘,他又做得出相應的表情及節奏。最後他在帝國館看小春的《浮草》,他勉強撐開雙眼,被倍賞千惠子發現他已經離世時,他的表情及肢體控制得出神入化,更令人惋惜他或許會在寅次郎以外有其他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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