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 同胞

第10至15集的《男人之苦》後,山田洋次拍出《同胞》,這次雖也由倍賞千惠子擔綱,但這次她不是「民子」,所以《同胞》不是「民子三部曲」一部分,然而日本評論界傾向將它和《家族》及《故鄉》當成三部曲來考量。

山田觀看了「統一劇場」的演出,他們演的,並不是一般商業戲劇,演出者亦非一流演員,只是鄉村演出的程度。但山田被演出深深感動,他留意到演出者及觀眾打成一片,觀眾時而大笑,時而對劇情感同身受,感觸落淚,令山田萌起拍一部有關統一劇場的電影。

不過山田接觸他們後,發覺難以將故事聚焦在劇團身上,但發現他們的經營模式能夠牽引出故事。此劇團有一種職員負責到鄉下地區推銷劇團的演出,但演出並非慈善,是要鄉村負起主辦者的角色,出錢承擔製作費用及表演酬金,主辦者自負盈虧。這種職員擔當協調的角色,和地方團體商議,最終令表演成事。

統一劇場的秀子(倍賞千惠子飾演)在三月來到日本東北岩手縣的松尾村,向該村的青年會會長高志(寺尾聰飾演)商議在村上上演音樂劇《故鄉》。(碰巧與山田的電影同名。)理事會一聽到要自負盈虧,立即態度消極。

高志是奶農,兄長(井川比佐志飾演)把農場交給他,自己去工廠工作。高志暗戀一位青年會理事佳代子(市毛良枝飾演),但佳代子一直想到東京生活,而她心儀對象已經去了東京,任職中華餐館。高志其實也有人傾慕,她是較為樸實的愛子(岡本茉莉飾演)。這種我愛你、你卻愛她的感情線,在音樂劇也有。

表決是否邀請劇團演出時,高志保證要是蝕錢就賣牛填數,終於通過在八月演出。理事們逐家逐戶推銷門票,秀子憑誠意打動中學校長破例,為此售票兼牟利演出借出體育館。演出成功,還有一點盈利。秀子前往北海道繼續推銷工作,高志將和愛子組織家庭,一起於家鄉務農。

尋回故鄉

山田從統一劇場轉為刻劃村民,也就把焦點轉回《家族》及《故鄉》的鄉下人身上。《家族》離鄉別井再找新樂土,《故鄉》失去故鄉,《同胞》則是一個找回故鄉的故事。

秀子在影片的開頭,高志及母親都以為她是東京人,但之後才知道,她本身也是茨城縣的鄉下人,不理父母反對隻身移居東京,結過婚,現在的工作做了十年。千代子以為季子會支持她去東京,但秀子道出她多少有些後悔。秀子到日本不同的窮鄉僻壤,也是一個捨棄故鄉的人尋回故鄉的歷程。

我將《故鄉》的無言映象和新藤兼人《裸島》比較,但山田在《家族》、《故鄉》及《同胞》探討日本經濟急劇發展對農民或鄉下人的影響,在某些地方和新藤兼人有類似的關注,因為山田及新藤的看法都是建基於社會實況,所以英雄所見略同。

新藤《我的路》(1974)探討從鄉下,去到大城市或工業區做工的慘況。主角是一對老夫婦,他們在東北開食堂,生意太差,丈夫到城市打工,但失踪多時,原來他客死異鄉,但因為無法辨認身分,成為醫學遺體。片中也有人物因為分到的開拓地太過貧瘠,被逼留下家人到別處打工養家,造成慘絕人寰的人倫悲劇。《同胞》高志的父親,也是在外出打工時因意外死去,山田《故鄉》的弟弟健次也出了工業意外,差點沒了右手。

《家族》的精一舉家到北海道做奶農,隨時也會成為《我的路》那種悲劇人物。山田沒有新藤那麼灰暗,但《家族》也非盲目樂觀,提過有開拓者捱不住的事情。

《同胞》頭半集中於理事們猶豫是否舉行演出,但這段很少提及松尾村的境況,驟眼看一片翠綠、欣欣向榮。但去到表演當天,劇團抵達後秀子告訴劇團松尾村的背景,原來它有硫磺礦山,現在已經閉礦,這種狀況與《家族》非常相似。松尾村的年輕人也相繼離開,到大城市打工。

音樂劇的內容,便是道出一個世代務農的家庭,生活受到時代的衝擊,年青人都想到大城市去,主角一家的農地被人出價收購,想用來興建工廠,帶出了堅持務農的父親,和寧願過現代生活的兒女的矛盾。音樂劇大約三小時,但在影片中的片段只有20分鐘左右,但已足夠表達音樂劇的內容,因為影片的故事就一直和音樂劇呼應,包括上面提過的感情問題。

倍賞千惠子和寺尾聰

演員做農民給農民看

山田在《家族》以當地人配搭職業演員,他在《同胞》也有,大抵以山田班底為主,除了統一劇場的台前幕後,也有一些松尾村青年會的真實成員。例如郵差徹也就是飾演自己,他寫信給暗戀對象,投寄後由自己派送,對方寫信拒絕,由他自己派送給他自己的經過,是他的真實故事。另外一個採用當地青年的原因,是他們的岩手口音,年輕演員學不來。

影片中的音樂劇演出,是專程為了拍攝《同胞》而演出,攝製隊也拍攝了當地觀眾對演出的真實反應。渥美清客串飾演松尾村的消防隊長,他也真的去了現場,身穿消防員的制服,跟倍賞千惠子一起上台為村民獻唱,可惜沒有當時的片段。

《家族》主角們的精湛演出,示範了職業演員刻劃人物,會比真實人物更為「真實」及深刻。《同胞》的這齣音樂劇,直頭就是統一劇團的演員們,對一批農民觀眾去演出他們的故事,劇團以藝術將農民失去的故鄉還給他們。

高志在籌劃演出前及後,也出現人生的改變,本來他不情不願地接下兄長的農務,做人沒信心,沉默寡言,暗戀一個不喜歡他的女孩子,做青年會會長也非自願。演出過後的他肯定了自身的價值,認真務農及珍惜眼前人。而他在表決時大膽提出以賣牛去抵銷赤字,既是他的勇氣,也代表對人生願意先付出、再求回報的態度。在高志這個宣言之前,已有會員說「失敗都好過未試過」,並指出耕種也是要先付出,但未必有收成。山田將《同胞》的焦點從統一劇團轉到青年會,更能彰顯藝術撫慰悲痛及振奮人心的力量,不只是藝術家、表演者,就連付出努力籌辦表演的平凡人,也能成就藝術。

我們的交響樂(1979)

後來山田想了一個故事是和貝多芬《歡樂頌》有關。日本人對《歡樂頌》情有獨鍾,經常有此曲的演出,一到12月更是鋪天蓋地,表演者不乏業餘合唱團。山田雖不是古典樂迷,但也會在12月去聽。有聲樂家告訴他,其實這些業餘合唱團為了年尾的表演,年頭便開始練歌。山田這個故事講述一批工廠工人唱《歡樂頌》,後來由山田的編劇拍檔朝間義隆編導成《我們的交響樂》(1979)。《男人之苦》第14集的女神就有參加業餘合唱團,真命天子是合唱團的指揮。

統一劇場把戲劇或藝術帶到窮鄉僻壤這個主題,山田在20年後的《摘彩虹的人》再度探討,男主角在經營鄉下電影院之餘,更會開着貨車帶放映機到偏遠地區放映經典電影,例如《東京物語》、《卿如野菊花》,其中一次也在借用學校場館時遇到問題。

《同胞》是山田首部片長超過兩小時的作品。它在《電影旬報》1975年度票選中得第九,但觀眾投票卻是第二位。事隔廿多年,山田有次坐的士時被司機認出,他對山田說,別人最喜歡《男人之苦》,他和太太就最愛《同胞》。

山田沒有故鄉?

山田在這三部作品,探討人民如何失去故鄉或找尋安慰,這一點也和新藤兼人相同。不過分別是,新藤的祖家本來是地主,但他父親愚蠢地幫人做貸款擔保人,而失去家產並令家庭破碎,新藤失去的家鄉是一個明確的地點(廣島縣石內村),但山田的故鄉在哪裏?

山田生於大阪,不過自小便舉家移居中國東北,他父親在滿鐵做高級技術人員。但山田家也不是長居一地,二戰期間不但在中國及日本之間遷移,在中國東北也住過幾個城市。二戰過後,他們回到日本,投靠山口縣(本州西南端)的親戚,幾年後山田到東京大學讀書,之後也是定居東京。

換句話說,山田雖然故鄉位置不明,卻也經歷了流離失所之痛。山田可能較為接近《故鄉》生於韓國的松下,經歷了顛沛流離,多過像《家族》及《故鄉》的精一。最後,秀子完成松尾村的演出後轉到北海道一個煤礦村落去促成新的演出,山田的作品之中,包括《男人之苦》,北海道有着一種特殊地位,好比是日本最後的腹地,最後一個可以保留農業、甚至是日本國魂的地方。《男人之苦》最受歡迎的的女神Lily,也是在北海道和寅次郎遇上。山田下兩部「個人作品」都是以北海道做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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