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人之苦》雖然是當代題材,並以東京柴又為故事中心,但柴又的都市感不強。寅次郎走遍日本,故事的發生地點十居其九是鄉下。《電影天地》及《希望與痛苦》的故事分別是1933年及1948年,《遠山呼喚》及《幸福黃手絹》在北海道,《故鄉》及《同胞》都是鄉下。《息子》將目光回到日本大都會,探討都會生活對人的影響。
《息子》改編自椎名誠的故事集《濱防風的花及風》,不過山田將原著的時代從東京奧運前改至現代,影片只有男主角和聾啞女之戀是出自原著,其餘是山田的創作。
昭男(三國連太郎飾演)本是岩手縣的農民,為了養家,到東京做了20年地盤工人,退休後回鄉,種煙草打發時間。他的長子忠司(田中隆三飾演)在東京做白領族,有妻子及兩個女兒。長女剛嫁人,次子哲夫(永瀨正敏主演)在東京沒有固定工作,渾噩過日。妻子去世後,昭子堅持自己住,妻子一周年忌辰,昭男趁哲夫回鄉時敦促他要認真做人。
哲夫找到鋼筋廠的工作,表現不錯,亦願意做下去。哲夫送貨時對工廠職員征子(和久井映見飾演)一見鍾情。他鼓起勇氣攀談,征子還是一聲不響。哲夫按捺不住,寫情信向征子表白,後來才知她是聾啞人士。
冬天,昭男去熱海參加戰友聚會,順便去東京探望兩個兒子。長子忠司想接昭男同住,但妻子玲子(原田美枝子飾演)不想家翁搬來。昭男沒通知哲夫便去其公寓找他,當晚哲夫約了征子,原來兩人已在交往,並認定彼此為結婚對象。昭男見到征子非常喜歡,贊成兩人結婚。昭男買了一部傳真機帶回岩手老家,準備將來和他們聯絡。

勞動者萬歲
山田開拍本片的緣起,是他在電視紀錄片見到一個從青森到東京打工多年的老年人,他將薪金分成三份,一份是自己的生活費,一份給老家的妻子,一份給在東京讀書的兒子。他和兒子關係一般,他慨嘆無論在東京的宿舍,還是鄉下都沒有自己的位置。山田對這位老人家,以及許多犧牲了家庭幸福,離鄉別井賺錢養家的「出稼者」十分感慨。
山田在《同胞》已有觸及「出稼」這個話題,男主角高志的暗戀對象終日希望去東京,而高志的舊友兼情敵阿進回鄉時很風光,其實在東京做低下的工作。昭男的長子忠司背負30年的房貸,老父來到他家過夜時,從房間內聽到忠司兩夫妻在客廳吵架要不要接他來住的情景,和《家族》福山的一段很相似。
好些山田舊作的情節,也可以在《息子》見到。哲夫想交情信給征子,征子下班時,他一直跟蹤,上了電車,下車後還繼續跟,最後被征子察覺。這幕和《下町的太陽》的良介和町子一樣。哲夫介紹征子給父親認識,父親十分歡喜,《家族》也有類似的場面,精一帶民子回家見父親,父親非常喜歡這佔未來媳婦。
至於哲夫喜歡鋼筋廠的工作,說很喜歡辛勞工作、出一身汗的感覺,也就是《男人之苦》第五集,寅次郎聽阿櫻所說,嘗試去做「額頭充滿汗水及油污的工作」一樣,這其實是山田一向對勞動工作的敬意。

無仇不成父子
第一部分後段,哲夫和昭男吵架,重點除了哲夫工作不定,還有是哲夫覺得父親偏心忠司,因為他讀了大學。昭男和哲夫這對父子,也可以追溯到《男人之苦》的飈一郎及阿博。飈一郎是大學教授,但阿博無法升讀大學,離家出走到東京做印刷工人。第八集,飈一郎喪妻,阿博及阿櫻回鄉送殯,寅次郎碰巧在當地,也一起出席喪禮,阿博的兄姊首次在系列出場。飈一郎堅持以後自己過活,他的子女都離開後,寅次郎替他可憐,留下陪飈一郎數天。
飈一郎子女成群,但妻子去世後卻只剩下他一人過活,頗像《東京物語》的平山周吉。《東京物語》就在妻子出殯後完結,《男人之苦》第八集、以及飈一郎最後一次出場的第22集,就像延續了平山周吉的故事。但始終《男人之苦》是以寅次郎作主導,飈一郎就只能和寅次郎一起出現,寅次郎一走,飈一郎也要離開觀眾,所以《息子》的昭男,好比將飈一郎的故事補足。
於第八集,飈一郎提到寅次郎自由自在的生活,以農家家門的龍膽花作比喻,指出成家立室,每天和家人一起吃晚飯,才是真正的人生。這句說話令寅次郎決定離開,回到柴又。《息子》的劇情也回應了這個「龍膽花論」,影片結尾,昭男回到岩手的家中,在只得他一人的屋內,幻想這個家在二三十年前,三代同堂一起吃飯的情景,這種「真正的人生」與昭男無緣,因為他要為去東京工作,自己可以回來時,高堂都已仙遊,兒女也離開了。
昭男和飈一郎這一點相通,除了代表山田會將某些主題在不同作品重構,亦是山田人文主義的一個象徵。飈一郎是大學教授,昭男是地盤工人,職業殊異,但在家庭倫理的想法及渴求,以及生老病死這些人生議題上都是共通。
飈一郎及阿博、昭男及哲夫這種「父親和不肖子」的父子情,會在山田的《東京家族》及《嫲煩家族》得以延續。妻夫木聰飾演的幼子昌次或庄太,都是家中不肖子,他的女友或妻子憲子,一如《息子》的征子善解人意、能扶持丈夫,深得長輩歡心。
致敬《東京物語》
其實不用等到《東京家族》,《息子》就已經遍佈對《東京物語》的致敬,第一部結尾,所有人都離開後,昭男的孤獨姿態,以及鄰居送食物過來,簡直是把《東京物語》結尾搬過來。影片第三部「父親上京」佔影片一半篇幅,本身就是把《東京物語》很多劇情照搬。戰友會在熱海的酒店舉行,呼應了《東京物語》在熱海極不愉快的溫泉旅行。翌日,昭男和兩個朋友不坐的士,步行到火車站,其中一人因為累而在行人路坐下,有如《東京物語》富子腳步不穩的變奏。昭男在哲夫的房間,過了心滿意足的一晚,亦即是富子去紀子家過夜那一場。
一如《家族》對日本1960年代經濟急速發展的批判,《息子》也不乏對日本社會現狀的刻劃及批評。例如影片開頭,哲夫的孟加拉外勞同事被上司刻薄對待。昭男參加的戰友會(他們的戰場在仰光),也有一位可能是來自東南亞的陪酒小姐,這種外勞陪酒小姐做了昔日藝伎的工作。戰友會也有人大吐苦水,覺得自己先為國家出戰、再為日本經濟出力,卻晚景可憐。昭男這種出稼者,在《故鄉》及《同胞》失去家鄉,又因出外工作錯過兒女的成長,為家人奉獻卻只得悲涼的晚年。
本片的拍攝風格,可謂山田一個突破。比起《故鄉》較多景色描寫、甚至不帶劇情敘述的空景,山田在《息子》採用了倍加冷峻的視覺風格,包括色調偏灰,人物離鏡頭較遠。場景的生活質感,尤其是昭男及哲夫各自的家,比山田過去作品更加精細。松村禎三的配樂,轉化自蕭邦《雨點前奏曲》,大部分時候有強烈的虛無感,除了有征子的場面,尤其是昭男表示樂意接受她,即時綻發濃厚的幸福感。
《息子》當是擅長營造情感的山田,一反常態的情感抽離作品,要等到征子、哲夫、昭男見面後才能回復山田一貫的幸福感。山田從童話一般的寅次郎世界,或者北海道的日本腹地,在《息子》回歸日本社會現實,可謂兩年後開始的《學校》系列之鏗鏘前奏,《息子》在1991年度《電影旬報》榮獲最佳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