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京家族》將小津《東京物語》重拍,山田欲罷不能,把《東京家族》的平山家,改稱平田家,角色名字及職業稍作改動,由《東京家族》原班人馬飾演。《嫲煩家族》日文原名是「家庭真難為」,即是把「男人真難為」改了一個詞,其實也是《男人之苦》第48集以來,山田20年來第一部純喜劇。
平田家三代同堂,住在橫濱的獨立屋,一家之主為祖父周造(橋爪功飾演),已退休,有兩子一女。第一集,兩子俱與父母同住,長子幸之助已婚,有兩個在學兒子。看似安穩的一家,忽然被祖母富子的驚人決定打亂,她在生日當天心平氣和地向周造提出離婚。不只是周造,似乎全家人都忘記了她生日,周造卻迴避找出老伴想離婚的原因。
長子幸之助(西村雅彥飾演)是貿易公司的中層職員,以大男人心態對待太太史枝(夏川結衣飾演),有乃父之風。史枝在家相夫教子,服侍家翁家姑,她在第三集成為故事主線。女兒成子是稅務會計師,丈夫泰藏是個小男人,幫她打點雜務。幼子庄太及女友憲子這一對由妻夫木聰及蒼井優飾演,庄太是鋼琴調音師,早過適婚年齡,但收入不穩定。憲子是護士,外表出眾,心地善良。關係穩定後,庄太想介紹她給家人認識,但家中因為離婚一事亂糟糟。周造一時氣憤而暈厥,令事情出現轉機,富子回心轉意,連憲子也被平田家接受,庄太和憲子結婚,遷出老家。
第二集,周造的駕駛技術因年老而退步,不時發生小意外,一家人設法令周造放棄開車。周造和相熟的酒館老闆娘加代兜風時,巧遇多年沒見的舊同學丸太。數十年間,丸太由生活富泰變成一貧如洗,妻離子散。周造安排舊同學聚會,丸太酒醉並於平田家留宿,卻在夢中猝逝。這種死法也是很典型山田,例如《家族》、《男人之苦》第35集,上一部作品《給兒子的安魂曲》的吉永小百合也是睡夢中逝去。
第三集,史枝午睡時有賊入屋,眼巴巴看着賊人偷走她藏在雪櫃的私己錢。家裏本無幾多現金,史枝卻損失慘重。幸之助出差回來,得悉失竊之事,居然責怪史枝偷偷儲下那麼多錢,史枝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史枝不在,平田家的家務陷入一片混亂。史枝回到家鄉,但舊人所剩無幾,老家又日久失修,難以久留。幸之助開車過來誠心向她道歉,史枝和他和好如初,家裏回復正常。

家庭不易為,但…
當成系列來看,三集《嫲煩家族》已如同《男人之苦》確立了反復出現的元素或情節。平田家出現麻煩時,會召開家庭會議,已遷出的成子及庄太都要回家。隆重其事,會叫鰻魚飯外賣,當然不是超市貨色,而是選用優質鰻魚、以漆木飯盒盛戴的「鰻魚重」。但從他們付的價錢來看,又未到野生鰻魚的頂尖級數。在頭兩集,家庭會議之時就會發生另一件大事,第一集是周造暈倒,第二集是發現丸太已死,於是都無法在鰻魚飯送達時享用。第三集則是在家人得知幸太郎正在開車回來時叫鰻魚飯外賣,但未知史枝會否一起回來。
此外,幸之助總要在重要關頭出差,第三集去了香港。曾主演山田《給弟弟的安眠曲》的笑福亭鶴瓶在每集客串飾演詼諧閒角,第一集他是醫生,第二集是火葬場員工,第三集是的士司機。由於笑福亭鶴瓶及飾演泰藏的林家正藏本來是落語家,間中會有和落語有關的笑話。
和《男人之苦》相比,《嫲煩家族》恍似是在拍攝寅次郎叔父叔母的故事,《男人之苦》的劇情始終集中於寅次郎身上,其次也是去探討阿櫻,以及下一代的滿男,叔父叔母只屬陪襯。《嫲煩家族》,至少是頭兩集,是以周造及富子這個「祖父輩」去做中心。《男人之苦》表面上經常吵鬧,但只要寅次郎不在,寅家倒是很和平,《嫲煩家族》可謂山田初次去探討一個家庭的不和或心病。
雖然人物設定來自《東京家族》,但《嫲煩家族》的平田家有一個重要分別,首先是他們三代同堂,而且幾兄弟的連繫很強,和《東京家族》或者是《東京物語》稍為疏遠(因為分開住在東京、大阪及尾道)頗為不同。話雖如此,第一集還是在結尾參考了《東京物語》,在影片結尾,周造決定答應離婚,在離婚申請書上簽名之前,他在看《東京物語》的影碟,似是接受了孤獨終老的事實,富子卻在聽到他的感謝說話後,撕掉離婚申請書。最後片尾字幕是從屋外拍攝屋內的狀況,而外頭正在下大雨,所以還是完整的家庭好。
《東京物語》的參考,以及一家人在屋內舒舒服服,無視外面的風雨,都是《東京家族》家庭觀的延續,縱使家人並非完美,但都好過沒有家庭:富子,忍忍丈夫的脾氣吧。周造,你也不要當老伴是下人。日文片名既然要延續《男人之苦》,無可避免要照用つらいよ(不易為唷),但山田所表現出的家庭價值觀,其實不像「唷」,而是けれど,即是小津默片時代的一個有名系列,「我XX了,但…」。家庭不易為,但…都好過沒有家庭。

不僭越就能幸福
第三集參考點變為成瀨巳喜男,以及女作家林芙美子。第三集的日文原題,照搬成瀨1935年的《願妻如薔薇》。此外,劇情提及並呼應林芙美子的未完成遺作《飯》。電影版《飯》由成瀨導演,上原謙及原節子主演。
《飯》的背景是日本戰後的重建時期,在成瀨的電影版中,大阪主婦三千代(原節子飾演)和初之輔(上原謙飾演)結婚五年,沒有小孩,感情早變得冷淡。三千代覺得丈夫和堂妹太親密,跑回東京娘家。三千代以為可以開啟人生新一頁,但日本戰後百廢待興,失業嚴重,戰爭又造成極端的女多男少。初之輔追到來東京,三千代和他言歸於好。
與其說山田在《嫲煩家族》很父權,倒不如說他帶着一種像英國know your place的階級觀。你有這麼的條件,就適合處身這個位置,假如僭越,會遭到懲罰。微觀上是家和萬事興,宏觀上是社會的微妙平衡所在,哪管看來有點不公平。
幸之助以為自己做事辛苦、史枝在家就輕鬆,固然是一種男權心態,但他逼走史枝的主因,就是質疑日本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式下,家庭主婦「打斧頭」的權利,尤其是幸之助已經是用「家用」的形式給史枝錢,而不是日本常見的把全副薪水給太太,再由她出零用錢給丈夫。
富子想在媳婦跑掉後接手家務,但很快便不適臥床。雖然富子不適,情節上的作用是令平田家再沒人懂做家務,以及鋪排加代「情婦入室」的笑料,始終照顧爺孫三代的工作量,實非一個多年沒做家務的老婦可辦,奶奶應該享福,不要以為可以取代媳婦。

加代(風吹純飾演)的角色除了在《東京家族》以及《東京物語》而來,其他小津作品如《秋刀魚之味》也有,加代這種人確實存在於日本社會。男人獨個出外喝酒,喝的不是酒,而是談話對象,更準確一點是同意及奉承自己的談話對象。女人開酒館,少不免要拋眉弄眼,令男人以為自己魅力不可擋,才會成為熟客。如有必要,幫幫熟客又何妨,加代在第二集用急才及女性魅力擺平了周造的小車禍,第三集就是在平田家做了一次家務。不過,這種女人亦不能取代太太的位置,加代始終和周造保持一定距離。
還有女強人成子,她和泰藏的關係是女尊男卑,這種關係固然在系列帶來笑料,但搞笑底下,兩夫妻也意識到彼此雖有不滿,但這種從屬關係確實最適合大家。最後回到史枝,她最後的決定與《飯》三千代之最大不同,就是《飯》的戰後環境壓倒了一切,三千代的無奈,更會是部分觀眾或原著讀者的切身體會。史枝的處境卻不是全體日本女性的處境,她要憑自己的條件及處境作決定,是一種知命,不是認命。
我始終相信山田在本集牽上成瀨及林芙美子,噱頭成分較多,值得比較但難以比擬。首先《願妻如薔薇》顛覆了大婆是受害者、二奶破壞家庭的固有想法,在相隔八十年的今天看,仍會令人意外。再者,成瀨不管是否拍林芙美子的作品,他電影中的家庭充滿心機計算,家人每每比外人更加殘酷無情。說白一點,成瀨及山田的家庭觀截然不同。
第三集的結尾已留下第四集的伏線,憲子說自己有孕,但山田之後兩部作品,2019年拍《男人之苦》第50集,2020年開拍《電影之神》,以山田的高齡,會否拍《嫲煩家族》第四集仍是未知之數,但我個人的願望,是他若有其他題材,不如先拍那些。一如《學校》,《嫲煩家族》愈拍愈牽強,而《男人之苦》之所以那麼有追看性,除了山田壯年時的創作力較高以外,就是有渥美清的個人魅力,以及有集集不同的女神、集集不同的日本外景。《嫲煩家族》困在平田家之中,也難免太過重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