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時.過節》香港母系家族

《過時.過節》上映了大半個月,近來補看,看到最後才知影片是設定在今年的冬至,「回到未來」,現在差不多冬至了。但見評論以負面為主,有負評者指責正評者只是感同身受、自我投射,我覺得對本片,以及持相反意見者不公平。

開頭的車上小吵,娘家大吵,我覺得相對溫和,可能人人都說這兩段很躁,令我調整了期望,但和美國片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吵得更兇的日本或韓國片比比皆是,說這兩段是六國大封相或歇斯底里,實在是誇大。看似是漫長關係中的兩幅快拍照片,其實已把各人的性格及權力關係展示出來,差在你捕捉到幾多。

馮素波很重要,因為她一出場就可以見到毛舜筠的毒舌及看不起男人,就是從馮素波遺傳或身教而來,謝君豪是馮素波選的,當然也是個溫馴、飛唔出女人手指罅的乖男人,片中的他沒有原生家庭,更易被女人食住。不過,毛舜筠真的會尊重這種弱男嗎?但只有這種弱男才會鬧極唔走,你不走,我就鬧得更狠。加上舅父梁祖堯,更清楚見到這是個母系家族,男人要不是臣服(謝君豪)就是出走(梁祖堯及呂爵安)。

你會成為你最憎恨的父母

本片冬至的意義,關鍵同樣在馮素波,毛舜筠帶袁澧林去老人院見她,她們隱瞞梁祖堯的死訊,卻令馮素波以為兒子仍不原諒她。太多論者還是糾結在冬至是「團圓」、「守舊」這種表面意義,其實在較負面的香港家庭中,冬至就是bare minimum,是父母見疏遠了的成年子女的尾二藉口(最後就是最後一面了),生日可以用工作推搪,過年可以去避年,但連冬至都不回來做個樣,就等於反面、斷絕關係,都不用登報紙了。

毛舜筠遺傳了馮素波的劣根性,卻不見有幾多人提出呂爵安也是謝君豪倒模出來。車上呂爵安不自量力做和事老,他就是用謝君豪那種冷靜及邏輯,企圖化解母親的抓狂。呂爵安的暴躁卻也跟父親一樣,平時比其他人冷靜溫和,但一被踩界就會爆發,好友盧瀚霆一早指出他有暴怒的問題。開着車的呂爵安在路上偶遇開着的士的謝君豪,兩人一時望、一時避對方,這組鏡頭就是一面鏡子,看見對方就是自己,迴避對方亦即是迴避自己。呂爵安回來香港後暫時以開Uber維生,把「你會成為你最憎恨的父母」畫到出腸了。

觀眾往往覺得呂爵安是站在毛舜筠的一邊,我看是相反,毛舜筠那麼巴辣才不需要人幫,呂爵安是站在謝君豪的一邊,就如開場在車上。可從此推斷,他被謝君豪掌摑後,感到被背叛所以離家出走,又不能宣之於口,便用謝君豪拿刀想斬毛舜筠來自欺欺人,逼自己不原諒父親,袁澧林指出當日的事是他有段時間不在場,所以誤會了,他當然明白。但其他家人都不知道,他就是愛父親,對他的恨才最深。相信就是看不出呂爵安和謝君豪的真正愛恨,令人有「是導演親身經歷,可是說不通」的批評。

洞察及畫出腸的界線

我又不是說喜歡這部片,它確是高估了觀眾(包括影評人)的洞察力,或至少是對電影或文學的見識。例如呂爵安設計那個VR遊戲,好像沒有說明是怎玩的,它恍似《星球梭那里斯》能讓玩家跟心中放不下的人作虛擬交流,老年電玩高手一戴上VR眼鏡,就見到他自殺了的孫兒,呂爵安當然是見到謝君豪,但他到後段再見不到謝君豪,會不會是代表他內心已不再憎恨謝君豪,他理智上不願接受,所以發怒扔東西?

需要這樣為影片做推理或腦補,可能要求得太多了。呂爵安、談善言、毛舜筠各自的故事線,和故事的家庭中軸有何關係,也需要觀眾自行連結,似是想說三人都想在家庭以外找尋家庭溫暖,但都注定碰灰。導演去拍無法溝通所造成的誤解,自己卻和一大批受眾溝通不到。但樣樣講清楚才明白,就不是洞察了。

這令人深思,為甚麼大家說想看刺激思考的作品,卻想創作者寫得一清二楚?為甚麼影評人一時站在鑑賞高地挑剔作品,一時又像最普通的觀眾甲乙丙,這個看不明那個看不明?為甚麼一邊說要擴闊眼界,一邊又抗拒和自己眼界違背的事?這些既是矛盾,也是人性,就像毛舜筠在家人面前是個母夜叉,對僱主父子就愛心及耐心爆棚。不一定一個真、一個假,而是兩者皆是人性。所謂創作是在說與不說之間遊走,即是既要當觀眾聰明,又要接受他們慧根不夠?

《過時.過節》這種母系家族令我想起一位導演,這位導演最懂拍衰老母衰老婆:成瀨巳喜男。為甚麼成瀨就看得明,這部就看不明呢?不只是個rhetorical question,也值得有時間的朋友比較一下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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