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給十九歲的我》前,才記起自己在2016年去過英華女學校當時暫寄的深水埗校舍,那次是為香港國際電影節擔任學校放映的映後談講者,學生觀眾應該是中三全級。看完那部日本動畫片,我提到其中一名女主角是由蒼井優配音時,哄堂大笑,「蒼井空」此起彼落,那是成人片影星。
拍了近十年,素材量必定很多,在用十六米厘拍攝紀錄片的年代,紀錄片導演便要面對被素材淹沒的危機,到現在用數碼拍攝就更易失控。成品是136分鐘,我欣賞的不是材料多寡、有沒有份量,而是影片節奏不緩不急,完全感覺不到想擠很多東西進去,或者不捨得扔掉材料。
我看的一場,觀眾笑聲不絕,雖然我笑不出,但也感覺這些令人發笑的話很實在,說的人往往不是帶着搞笑或諷刺的意圖。這一點很值得拍劇情片的新導演研究,好些強調寫實、關懷社會的近期港片中,我覺得對白寫得像台詞而不像說話,又很用力去堆砌笑話或金句。本片的無心快語,反而引來真心的笑聲。
本片頗多片段來自一對一訪問,鏡頭作為旁觀者拍攝課堂或活動片段,我印象中是較少。一多一寡,我覺得也反映了委約者(校方)及創作者意圖上的不一致。委約者想拍2011年入學的學生如何經歷舊校舍、深水埗、最後回到新校舍畢業,但這意圖顯然不夠戲劇性或藝術性,身為校友的創作者只是當成起點,拍出一部主力放在個人成長、也就好看得多的影片出來。
個人與群體的真假性情
影片不時出現「樹洞」這個字,個人訪問段落想營造出盡訴心中情的氣氛,但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真、那麼心底話,阿佘最明顯,一開頭張婉婷讚她靚女時已經「起弶」,故意說反話。相比之下,從旁拍攝主角們在課室,或者和其他人交流的片段,會見到更多真性情,就像我回憶中衝口而出「蒼井空」的女生們。最大對比是謝師宴,化了粧及穿上大人盛裝的她們將矜持都放下,不再穿上統一的校服,又毋須理會社會對少女打扮的規範,就更見到各人的自我形象,誰人有成年女性的自覺及自信,誰人未有。
就本片來說,我比較喜歡看從旁觀察的片段,多過訪談片段。中學生已意識到說話可被「懲罰」,不一定是打罵、扣分記過那種懲罰,而是被人討厭、取笑、影響形象,電影觀眾已經在笑了。名校生有較高的智力及自制力就更會掩飾,愈長大就愈保留,結果是較憨直的阿雀最願說話,其次是不懂得掩飾政治立場(和同輩相反)的Madam,我們在片尾就知道她被大學同學狠狠打壓。
重個人輕學校的取態也可從很少老師片段這一點見到,彷彿想避開學校紀錄片或劇情片常見的「春風化雨」陳腔濫調(近期流行的矯情說法是「用生命感動生命」)。抗拒權力或建制,堅信大人時刻在壓逼少年的觀眾會看得很舒服。依我從片中所見,這間名校相對低壓,沒那些更出名的女名校那麼We Are the Best,但大部分主角好像不滿意自己的公開試成績及大學學科。天曉得如果有人捽緊一些,結果會否不同。
逝水回憶永留光影
訪間普遍欣賞張婉婷及訪問團隊的包容取態,但我對那位在阿佘退出舞蹈組後,看扁她不能讀到畢業的舞蹈老師有不同看法。影片放這段進去,無疑是想展現那種難看嘴臉,不過在我看來,這位老師至少在乎,take it personal才有那種反應。退出舞蹈組的確是阿佘沉淪的序幕,可惜的不是她沉淪,而是她沉淪了、沉淪完都不快樂,這是不是大家很喜歡見到的「讓年青人自由發展」?人就是喜歡聽糖衣大話,許多自稱活在真理中的人也是。
我看張婉婷有種「沒有人救到任何人」的智慧,亦是我先前所說,不會高估「春風化雨」。她在本片的旁述,每每讓我聯想到動物紀錄片,而那種紀錄片就是不可以去干擾動物。是能夠再挖人物的痛楚及執着,幸好本片沒走到這一步,亦沒有標榜青春的優越。不過選擇保持距離,還是直搗靈魂,都始終是藝術家的目光,不是做老師或家長的心情。
工程延誤令主角們無法在新校舍完成中學課程,對她們是不幸,卻給觀眾展現了失去回憶的遺憾,主角們曾度過一年的舊校舍拆了,其餘五年的校舍變了另一間學校,新校舍理論上是母校,卻不是自己真正讀過的。但正是張婉婷知道拍攝計劃的意義不只是榮休校長所想那樣,毅然繼續下去,才能把女孩們已失去原地的中學時光留在光影中,就是當知道新校舍來不及完成時,張婉婷勸她們不要退出拍攝時所說的「你現在不覺得需要,日後回看就會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