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023年,香港管弦樂團(港樂)的節目回歸疫情前狀態,既有正常數量的梵志登演出,華西利.佩特連科(Vasily Petrenko)成為疫情以來第一位在港樂沒有銜頭、又達世界級的客演指揮。幾十年來從未見過港樂這麼重視客演指揮的陣容,很可能和在疫情前上任的行政總裁霍品達有關,我希望在決定好梵志登繼任者之後也能持續。以下簡評兩位指揮的七場港樂演出。
佩特連科大約在15年前於利物浦愛樂成名,憑一張柴可夫斯基《曼費德交響曲》錄音被國際注視,其後他和同一樂團錄製蕭斯達高維契、拉赫曼尼諾夫,以及柴可夫斯基交響曲全集。他在2013年同時出任奧斯陸愛樂的總指揮,成為典型的忙碌「雙職」指揮家,並帶同此團於2017年來香港藝術節演出兩場。
俄烏戰爭爆發前他仍是雙職指揮,一隊是倫敦的皇家愛樂,另一隊是俄羅斯國立模範交響樂團,但他在戰爭爆發後選擇放棄後者。我平時稱他V佩特連科,和另一位佩特連科Kirill Petrenko識別出來,K比V年長幾年但遲他幾年成名,卻是遲來先上岸,現已是柏林愛樂總指揮,在地位及藝術追求而言,K才是頂尖指揮,而月前我曾評論過麥凱萊(Klaus Mäkelä)的音樂會,麥凱萊就是從V手中接過奧斯陸愛樂,我明言麥凱萊把此團提升了兩個級別。
秀麗但不夠搏命
1月6日音樂會以艾爾加《安樂鄉序曲》開始,佩特連科在通常只會稍微減速的段落,誇張了減速,但做出有意義的快慢對比,彌補了音樂材料的單調,只是中段過後拖到不見盡頭,高潮不夠大膽。
理察史特勞斯《英雄的一生》展示了佩特連科一些基本追求,他着重聲音秀麗,避免粗糙,但我也發覺他對細節的要求稍低,印象中幾年前梵志登和港樂奏同一樂曲,有更精準的要求。佩特連科在〈英雄的戰場〉像軍隊演習多過搏命,也有太多地方沒有要求敲擊打得狠而準。史特勞斯在〈英雄的和平事蹟〉把很多個自己前作的旋律,九唔搭八的混合,佩特連科奏得有條不紊,但我覺得亂才是這段的樂趣。〈英雄的退隱及功德圓滿〉能看出佩特連科只會把猛擊及稜角,留給需要展露醜惡或激憤的時刻,後段也是拖慢而不夠深情,有點沒完沒了。
1月13日的主曲目,拉赫曼尼諾夫《第二交響曲》佩特連科在六年前也有奏過。這次他在此曲的弦樂配置很不尋常,總數51人還是正常,各聲部卻是11-12-12-9-7,小提琴用得很少,第一小提琴居然比第二小提琴少人。第一樂章佩特連科頭半有點匆忙,但後半願意減慢速度及放鬆節奏去製造柔情。第二樂章奏得乾淨,即使旋律集中在弦樂,指揮也很用心機在管樂,他們的和聲吹得很有趣味,不只是填滿聲響。
老朋友式的重溫
不過頭兩個樂章,我都覺得偏冷,恍似把做羅宋湯的材料用來做沙律。最後兩個樂章很少會遇到差的演奏,尤其是第三樂章(慢板),佩特連科也有像在第一樂章般,用心經營高潮已過的後半部,釋出餘暉。這兩場都見到佩特連科是不濫情的指揮,平常心演奏音樂的感情,而不是用感情去驅動音樂。他的拍子其實偏緊,然而他的棒技是比較超前於拍子,而且不畫出腸的點出一二三四,他不用等樂手,亦不需要樂手如坐針氈等他,才能既strict但不感覺到constricted。
拉赫曼尼諾夫《第二交響曲》是多機會聽,但香港觀眾對上一個夠水準的現場演奏,可能就是2019年拉圖和倫敦交響樂團那個。就算不直接去比,我認為佩特連科的演奏,有一種「老朋友」的別來無恙,但不足以把經典樂曲帶到新境界,或令港樂去到超水準。
《英雄的一生》稍欠華麗及重量,但我明白雙方是初次合作,但拉赫曼尼諾夫是彼此都熟的曲目,我就覺得不夠入心入肺。這些個人想法,相信和喜歡這兩場的朋友沒有矛盾,樂迷及持份者應以這種演奏作為港樂水平的基點,不要走回頭路。只是,我更明白佩特連科何以先被同姓者超前,再被後輩開着他的舊車一飛衝天了。
偉績已定,壯志未返:小結梵志登的港樂樂季
梵志登今季會和港樂合作十套節目,連同本周末的《馬太受難曲》,其實已完成九套,我看了五場。去年九月中仍是「3+4」檢疫,9月17日我的黃碼解除,趕及看梵志登指揮布魯克納《第七交響曲》的最後一場。這首交響曲本身頭重腳輕,頭兩個樂章太過重要,可是我在終曲才覺得梵志登有真正要求樂師,突出這些那些,分開不同音量及質感之類的,再回想起頭兩個樂章,令我感到還未妥善排練。
但我需要利申,不只是去年在歐洲聽了不少好演出,六月底在柏林更聽了蒂利文(Christian Thielemann)臨時頂替跌傷的布倫斯泰特(Herbert Blomstedt)指揮同曲。十多年來,我看過四十場蒂利文,那場才算得上傳奇演出。但我從不忌諱把梵志登和港樂跟外隊比較,例如梵志登和港樂《英雄的一生》,我就覺得比蒂利文在香港的同曲演出有趣。
俄羅斯交響曲一高一低
然後就到12月9日蕭斯塔高維契《第五交響曲》,這是唯一一場,第二場因有管樂樂師染疫而取消。梵志登在疫情前的2019年12月和港樂的「蕭十」錄音早前推出CD,演出當時我不在港,但我覺得那個錄音留下了梵志登和港樂合作的頂峰,梵志登大膽索求,港樂盡力給予,是激烈而準繩、不會亂衝的演奏。
回到現場聽「蕭五」,起初還覺得弦樂太起角,但後來聽得出梵志登會因應不同段落,分別使用尖銳及圓潤的弦樂聲響。第三樂章(慢板)的高潮雖未把悲憤推至頂點,但樂章啟首的肅殺及結尾的啜泣都令我覺得動人。大家想聽爆棚的終曲,但不只這個樂章,梵志登在全曲都不是以爆棚為最終目的,更着重聲音有條理及層次。
12月16日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就較遜色。我猜是因為梵志登決定了柴可夫斯基的情感及聲音強度要在蕭斯達高維契之下,他似乎很想要圓滑發音,而不是他最拿手的稜角式凌厲,加上他不想打碎造句然後逐點經營,導致演奏傾向平鋪直敘,高潮也未夠痛感。終曲後半,他沒有沉溺於哀痛,快快完結,卻別有一番無奈。全首交響曲他只用了43分鐘,算是頗快,但以港樂當時的狀態來看,我認為還有頗大空間去將聲音及演奏做得更濃烈。
布拉姆斯的完成度不足
農曆年前後(1月20及27日),港樂和梵志登移師大會堂音樂廳,演出布拉姆斯交響曲全集,第一場奏二四,第二場奏三一。佩特連科只用了51人弦樂奏拉赫曼尼諾夫,梵志登來到大會堂非但沒有減弦樂,還加到63人之多(17-14-13-11-8),需要出動特約弦樂手,演奏布拉姆斯請特約弦樂是不尋常。我有想過,我樓上位置的音響是否偏乾,又或者梵志登覺得大會堂就是偏乾,所以要加弦樂去補足音色。
聽完全集後,我認為大會堂比起文化中心,的確局限了管弦樂的音量及色彩闊度,但《第四》結尾前有一小段令我覺得,梵志登想要的話,還是能做出夠細聲、纖幼的聲音,而不是總體上那麼欠缺音量對比及層次。我認為梵志登在《第三》有更大意圖去打磨出不同質感,不過樂師似是未能恰當回應。都是放在下半場的《第四》及《第一》,較少沙石但也欠缺阻力及掙扎。
本身較婉約的《第二》,梵志登交出的聲音頗乾而大聲,不過此曲又不一定要細聲,幾年前我在柏林聽過巴倫邦(Daniel Barenboim)指揮同曲,他在下半場奏《第二》,卻比上半場的《第一》還要火爆。我認為問題不是梵志登太快,而是未能塑造出具層次、呼吸、發展過程的布拉姆斯演奏,這套全集我覺得遠遠未達梵志登及港樂應有水平,加大了弦樂但我不認為幫到演奏,反而是障礙。
梵志登將於23/24樂季後卸任音樂總監之職,這十年間,指揮和樂團各自都有顯著成長,上述五場雖未及我預期,我依然相信港樂仍被本地樂迷低估,但不應低估的前提,是港樂需要要求及紀律夠高,亦即是夠膽得罪人,有時令樂師不舒服的音樂總監,才能發揮真正實力。七零八落的日子早已過去,所以樂迷也應提高要求,不應接受太平凡的指揮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