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邦大賽冠軍劉曉禹香港首演

在2021年的華沙國際蕭邦大賽奪冠的劉曉禹(Bruce Liu)剛在香港藝術節演出兩場,一場獨奏、一場協奏曲。生於巴黎、於加拿大蒙特利爾長大的他,一位老師就是1980年那一屆蕭邦大賽的冠軍鄧泰山(Dang Thai Son)。

2月15日的獨奏會於大會堂舉行,上半場兩首蕭邦,下半場則是拉威爾及李斯特。現為DG專屬藝人的他,目前在該品牌只出過一張蕭邦專輯,是他奪冠後,在華沙舉行的優勝者音樂會的現場錄音,並搶閘於2021年底推出。我不喜歡那張錄音,當時留下的筆記我說不喜歡他的搶板太作狀,另外就是發音傾向頓奏,我覺得聲音難以呼吸和歌唱。聽現場才能當真,應該就是像太陽從東邊升起的物理事實,可是我對「現場」這東西,在疫情之後又沒那麼肯定了,尤其是「大會堂聽鋼琴獨奏」。

開場的蕭邦《馬祖卡風格迴旋曲》是冷門作品,在現場聽到的機會很微,我卻在現場聽過,但只是因為2019年於東京聽橫山幸雄用三天時間,彈奏所有蕭邦作品才聽到。這是蕭邦早期作品,不單止是年代上的早期,風格上亦然。假如很簡單的把蕭邦作品二分,此曲會是「音樂廳」而不是「沙龍」,相對於樂曲速度,塞了很多、甚至太多音符,明顯帶着賣弄的目的。我不是要評論作品,客觀介紹而已。至於劉曉禹此曲的演奏,我認為太快、太想順滑的傾出音符,犧牲了舞曲節奏。我覺得此曲需要彈慢一點,拍子要自由一點,給花音多一點時間,整體上扭擰一點才好聽,不過劉曉禹不拘小節,的確減低了此曲的重覆累贅。

接着《第二鋼琴奏鳴曲》就是熱門作品,劉曉禹這一年多的獨奏會中,若不彈這首,往往是換作蕭邦《第二敘事曲》再加一首冷門早期作品。這裏他非但不是我印象中的標奇立異,反而令我覺得詮釋不足,就和剛才的《馬祖卡風格迴旋曲》相近。倒是發音就接近我記憶,我不喜歡他好像總是想削去音符的頭,做出一種好像是圓,但我覺得是浮的聲音,除非那個音有accent,他才會放心用力打下去。近幾十年的鋼琴家,整體上已經太崇尚圓的發音,而劉曉禹還要更進一步去除骨感。

沒有密集恐懼

下半場的拉威爾《鏡》及李斯特《唐喬凡尼回憶》劉曉禹都未錄成唱片,非但這兩首作品的音響世界不同,幾乎像劉曉禹彈另一部鋼琴那般。即使在拉威爾,我認為他把伴奏的音符彈得太分明,而隱藏在重重伴奏的旋律就未夠突出,但終於不再是把自己約束、把鋼琴約束的彈法。當中的《小丑的晨歌》,雖然我覺得他太着眼於個別音符,而疏忽了節奏框架,也始終是有意圖有意思的演奏。

說是偏見都好,我們通常不會以為一個蕭邦「專家」(蕭邦大賽冠軍當然不一定是專家)會在李斯特加倍炫技的歌劇幻想曲,那麼如魚得水。說起來,鄧泰山對上一次的香港獨奏會(2018年),都是以另一首李斯特歌劇幻想曲《諾瑪回憶》作為壓軸。愈有壓力的段落,劉曉禹反而愈舉重若輕。

於是我就想,會不會蕭邦其實不是最合他脾性,李斯特式的密集音符才令他最自在呢?絕不是說他只顧炫技、貪快之類,而是我感覺到他比較拿手從一大堆音符之中,彈出最令人舒服、不覺得笨重的音樂,多過從較少的音符釋出最深刻的音樂,難怪劉曉禹對早期蕭邦那麼有興趣。

三首安歌,第二首應最合大眾合味:蕭邦《黑鍵練習曲》,第一及三首是法國巴洛克作曲家拉摩的《溫柔的嗚咽》及《母雞》,雖未有劉曉禹這兩曲的唱片,但DG已把它們以試聽形式上載到網上平台,我猜他下一張唱片會有拉摩及巴哈《第五法國組曲》,甚至可能有拉威爾《鏡》,湊成法國專輯?巴哈以外的古鍵琴音樂,非但對一般樂迷來說是冷門,鋼琴喜愛者甚至鋼琴家,也未必熱衷,而我對古鍵琴及古鍵琴曲目是有喜好,所以樂見劉曉禹選彈,雖然我認為不像同是DG藝人的蘇古洛夫及周善祥,那麼能將古鍵琴演奏風格於鋼琴呈現。

間奏曲:艾爾加《第一交響曲》

2月16日劉曉禹和港樂及吳懷世合作蕭邦《第二鋼琴協奏曲》,但一反常態地放在下半場,上半場是艾爾加《第一交響曲》。即使眾口同聲說只為下半場的協奏曲而來(這就是安排在下半場的原因了),但我卻是因為艾爾加,在門票開售那天的傍晚,還有票時補買的,本來我只想聽獨奏會。不是說我「為了」艾爾加而聽這場,而是當我知道吳懷世和他創立的馬勒樂團奏過此曲而決定補買。

雖然和馬勒同時代,但艾爾加的交響曲現在被視為老土到極,當我知道吳懷世和馬勒樂團,令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愛,而我對艾爾加的交響曲有相當感情。只喜歡艾爾加《大提琴協奏曲》而不聽他的兩首交響曲以及合唱曲《傑隆修斯之夢》的人,其實不喜歡艾爾加,你們就認了吧。

簡單來說,吳懷世已經盡力不沉悶:速度偏快,而且很少為了做出艾爾加招牌的nobilmente(雍容華貴)而拖慢速度。而且管弦聲響不笨重:弦樂只用48人、銅管非常克制,但還是被人說悶、催眠。別人的口味不是我的口味,我猜吳懷世可能太想推音樂向前,令到不同段落及素材的差別不足,例如第一樂章2/2及6/4段落雖然都是兩拍,但材料不同,可以做出不同色彩、甚至稍為改變速度。加上對細節的聚焦不夠,懂聽的人雖會找到焦點,但聽不慣的人就會迷失於50分鐘的音樂中。

疑中留情

回到文章、以及音樂會的主角。蕭邦《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我覺得劉曉禹也是像《馬祖卡風格迴旋曲》般,一堆音符彈出來,我不是很感受到形狀線條,相對於樂隊來說,我覺得琴音的質感太鬆。第二樂章我較為接受,因為他這裏發音較有力,令我感覺到更強的如歌感。他在第三樂章比第一樂章更用心造句,氣氛上也較貼近樂隊。

兩首安歌都是熱門作品,蕭邦《升C小調夜曲》及李斯特《鐘》,前者不過不失,但令我記起他往往在樂曲的第一個音或和弦總是不夠一錘定音。《鐘》是高處未算高,以為到頂,卻是愈彈愈有,再次顯示他的脾性所向。我強調我不是說他不會彈蕭邦,而是我接受不到,也不明白他何以在詮釋及發音層面都去削弱蕭邦的表達力,彈其他作曲家又不會這樣。簡單的答案:蕭邦是溫柔、蕭邦是沙龍、蕭邦是肺癆……這些都不是音樂答案,蕭邦寫出來的鋼琴肌理及質感,沒幾多空間去減磅,所以只能說我對劉曉禹不明白、不喜歡。

另一個不能輕易抹殺的原因,就是先前說的「現場」問題。我去年夏天去德國時有機會聽他在杜塞爾多夫美術館的舒曼廳舉行的獨奏會,但要放棄一場柏林德意志歌劇院的華格納《名歌手》(已購票),為的不是他,而是這個舒曼廳。事緣在此廳聽了最近一位柴可夫斯基大賽冠軍Alexandre Kantorow的獨奏會,很滿意這個中型場地,當刻便考慮要不要連劉曉禹都聽,但最終沒有放棄《名歌手》。然後去年11月在元朗劇院聽紀弗朗(François-Frédéric Guy)獨奏會,蕭邦也是用比較放鬆的發音去彈,但場地的鋼琴音色比大會堂飽滿得多。杜塞爾多夫和元朗,都令我更懷疑在大會堂的鋼琴獨奏,是需要較用力去彈,於是李斯特注定精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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