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部英語大片於同週上畫,題材上風馬牛不相及,但兩片在歐美宣傳時不忘為對手造勢,網民「撮合」兩片,玩過不亦樂乎。自問未能從這股宣傳攻勢免疫,兩部都看了。
頗多人說《奧本海默》中文字幕太快,不夠時間看,這正好反映本片的剪接及節奏。大家都看到本片剪接很快,但對這點譭譽參半。我早前評《風再起時》說,影片節奏不是單從剪碎鏡頭而變快,那部片是剪得快但節奏不夠快,而《奧本海默》確實是「寫」得快,剪接快是果,不是因。
看《天能》時已覺得路蘭的剪法像預告片,今次可進一步比喻他把場面當成bullet points,用幾句對白就拍完一整場,是可以的,尤其是一早知道奧本海默事跡的觀眾,不知道的又未必在意,因為下個bullet point又要來了。我三年前看了Ray Monk的奧本海默傳記,本片採用Kay Bird和Martin Sherwin合著那本,那時我寫下的讀後感,焦點卻和電影一樣集中於和斯特勞斯的角力,明明奧本海默生平還有許多環節。
將這部傳記片又視為一部文學改編的話,路蘭這種寫法之來由就顯然易見。長篇小說通常用一部電影是不夠拍的,上星期皮亞談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的《隨盲柳入眠的女人》便觸及過這點。路蘭就是想把奧本海默這本「小說」盡量塞在影片的頭兩小時中,便出現了一些文學改編電影,因為太急速收進太多原著情節,淪為劇情簡介的通病。所以現時的傳記片(或者舞台作品)流行選取主角的一件大事,作為概括其人生的聚焦點。改編小說時也會有此做法,大膽省略枝節,把篇幅及情感盡量集中在主線,就是陳英雄拍《挪威的森林》的方向。
然而《奧本海默》的劇力,亦即是要觀眾看到咬牙切齒的部份,集中在最後一小時的閉門(奧本海默)及公開(斯特勞斯)聽證會,路蘭從頭便確立這是重點,全片一邊插敘這兩場戲,一邊補上奧本海默的生平去與之互動。於是從文學改編的角度,路蘭融和「劇情簡介」及「一件大事」兩種方向,構成一部既有豐富情節(頭兩小時),又有強烈情感(最後一小時)的影片。
如要求論者表明自己需不需要看字幕,會否太過份?但如果要看字幕,又不熟悉背景,單看一次就寫本片的評論未免太輕率。我先看菲林版,再看一般數碼版,都是直接聽英語,但看了兩次足以留意到中文字幕應再精簡。《芭比》中文字幕由同一譯者操刀,譯法相若,但肯定夠時間看,可見兩部片的節奏相差很大。
別叫我「芭比」
看《芭比》前在網上見過一名海外哲學教授說,從片中看到很重的存在主義。的確如此,先把芭比放在一個已將一切需要滿足,像experience machine的夢幻世界中,然後她有了死亡及年老的意識,所以去真實世界追尋她的人生答案。這是哲學命題,因為沒有死亡的自覺,人生意義便是追逐當刻肉體需要,名副其實的「活在當下」,像禽獸過一日得一日。
芭比的歷險是在找尋人生意義的過程中,抗拒由「男權」企業藉芭比洋娃娃所製造的「偽女權」論述,但又發覺所謂「真女權」論述,並不切合自己需要。堅尼一直活在女人話事的母權社會,去到真實世界才知有父權社會,但發覺不論做管理階層,還是做救生員都需要相關技能認可,亦即是一個meritocracy(能者居之的社會),絕不是偏激女權或仇男者所說,男人可以打橫行。芭比和堅尼的自我發現帶出本片政治意識:推翻一套以偏概全的政治論述,很易造出另一套以偏概全的政治論述,而且身份政治本質是違背個人意志。
將歷史悠久的虛構人物歸零重構,就是近年超級英雄片的拍法,總要讓XX俠不明白自己為甚麼要做XX俠,但最終還是做了XX俠,因為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信服了(即是讓觀眾信服)自己必須要做XX俠的命運,好像很有深度,想是許多影評人仍對超級英雄片樂此不疲的原因。
現在美國電影十分左翼政治化,冷戰時代西方知青景仰共產體制,奧本海默的二戰前時代亦如此。分別在《芭比》政治得來,對顯學(當時得令的學說)還是有批判,並不是大部分「進步」影片以顯學批判社會及歷史,但欠缺自省,以為掌握了不變的真理,成為另一種專制。
至於《奧本海默》的政治,論者都是集中於麥卡鍚主義、寧右勿左的逼害,但又好像忽略了,極極極機密的原子彈計劃都被蘇聯滲透,美國又有哪一處不能被滲透,怎能不矯枉過正地捉鬼呢?